几年春秋辗转流过，皇帝不改脾性，赵国情状也不见好，仍啃着先帝留下的老本，要死不活得过且过，憋得人难受。
苦日子姑且见不到尽头，镇民们虽心有怜悯，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大宅院便没再新收孤儿。
所幸，先前一通张罗，宅院剩下的人已剩不多，大夥一人留一口粮，还能勉强凑活出足够的钱粮，遂不再将孩子往外送。
好在大宅的孩子们也乖觉，待大了点，便会自己到镇上找活干，免了大人们不少负担。
日子算不上好，总归熬得下去。
转眼七年过去，虞苗生从根豆苗迅速拔高，成了个大姑娘，还与剩下几个孩子一起住在大宅院，彼此非手足却更胜亲人，关系十分和睦。
这日，恰是上元节，镇上难得热闹，老久以前就有人开始布置街市，应景的红绸窗花齐齐上阵，喜庆气息泼了满街满镇。
虞苗生还记得，往年每逢佳节庆贺，卧云镇会一扫从前阴霾，处处点起璀璨灯火，夜间集市满是嘻笑欢语，几乎镇上大半住民都会上街，算是一年当中大夥难得的欢喜时光。
对大宅院的孩子们来说，更是如此。
约莫三个月前，少年们便会一起到宅院後山砍竹子，洗净风乾後，仔细削条打磨，用以赶制各式提灯的骨架。
女孩手巧心细，则是负责描绘提灯花样，再用糨糊将画好的图纸往做好的灯架上贴，一点缝儿都不能留。
未免商品单调，吸引不来小姑娘们驻足观看，虞苗生甚至缠着镇上的老师傅，学习如何制作模样别致的捏糖人，再带着几个女孩跟着做，勉强也算添了花样。
孩子们死赶活赶，弄了足够填满一拖车的货品，就等上集市销售，赚足他们後几个月的生活费。
上元节当日，天不过蒙蒙亮，宅院的几个小萝卜头便排成一排，合作着将东西全搬上车。
虞苗生没跟其他人抢活干，就站在车边晃着根手指，挨个清点货物可有到齐。
嘴里喃喃，她正细数这几个月的成品，便有一高壮少年凑到她身边，将臂弯里的箱子往车上一放，扭头对她说：「苗苗，这回咱们几个人去呀？」
大宅院人少归少，算起来也有十来个孩子。
无奈当中年龄高矮不均，集市上龙蛇混杂，未免有人看是孩童摆摊做主，会跑来找碴欺侮他们，往年摆摊，他们多半只会让几个年长高大的孩子去，其余的人则是交由相熟的叔婶照料，成群结伴去逛灯会。
虞苗生是宅院里年纪最大的，加上性格豪气，颇有大姐头的气势，几个孩子向来听她的话，拿不定主意都会找她商量。
她停下晃动的手指，有些惊愕地看向少年，「阿昭，咱们摆摊都第五年了，有谁去还需要问吗？」
言下之意，一切照旧便是。
大名李昭的少年与虞苗生差不多岁数，也是宅院负责管理事务的人，从前没少跟过摆摊，今日却来问这问题，确实怪异。
李昭打小开始干活，力气特大，年纪轻轻便有一身毽子肉，加上身量高挑，神态温和老实，模样又是英气挺拔，素来给人可靠沉稳的印象。
多数时候，比起脾气直爽火爆的虞苗生，宅院孩童更愿意去跟他讲心事。
也不知道想到什麽，李昭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揪成小马尾的头发，细声说道：「这不是……小乔跟我说今年她也十三了，本该帮着分担宅院事务，我才想跟你堤上一提，看今年是不是也带她去……」
皱起眉头，虞苗生往宅院望去，果见小乔正躲在陈旧木板门後，可怜巴巴地看向他们。
十三岁的荳蔻年华，小乔渐渐表露出少女的姿态，从消下的面颊弧度，到布衣掩不去初长成的青涩曲线，水灵灵的小姑娘站在哪里，像是朵正要盛开的水仙，娇嫩清纯。
与虞苗生带有攻击性的艳丽模样不同，小乔的面容不过清秀，算不上美人，但配上柔软的性子，镇上的混混没胆量招惹大宅院的大姊头，就爱挑软柿子吃，专门调戏不敢多吭声反抗的小乔。
这也导致虞苗生总拘着她不让出门，若有必要，身旁也必定要有李昭这般高壮少年相伴。
「小乔也要去……」虽然同行的宅院孩子不少，可集市场面混乱，虞苗生即便明白对方已经不是孩子，还是担忧顾及不上。
从小相伴成长，她的犹豫被小乔收在眼中，马上就看出她正在挣扎，代表事情尚有商议空间。
顾不上羞赧，小乔跑到虞苗生身边，扯着她的袖子哄：「苗苗姊，我已经长大了，你不必这麽担心我……况且，我看姊姊每天这麽累，我也想帮你分担。」
虞苗生不是罗嗦的性子，虽心底有些疙瘩，可少女再三保证，绝不离宅院其余同伴左右，又拉李昭当说客，还是松口答应。
「你就是知道我吃软不吃硬，总有办法让我妥协。」抚额，虞苗生从一柄灯笼上摘了颗装饰用的小铃铛，又把自己的发带解下，将铃铛往小乔手上一系。
她拽着少女的手腕晃了晃，叮叮当当的清亮声响便起。
虞苗生满意地说：「别解下知道吗？这样一有声音，我们就知道你在哪。」
少女立刻乖顺点头，望着虞苗生，嗓音软软，「知道了。」
虞苗生叹了口气，摆了摆手，招呼围在门边的孩子们进屋，自己则与李昭等人，一起拉着拖车占摊位去了。
途中，她时不时注意周围，意外没看到那群总爱在人多时闹事的混混们。
难道是佳节当头，他们终於懂得收敛，不出来闹事，怕扫了大家的兴？
这疑惑待入了夜，虞苗生招呼客人，不忘竖起耳朵偷听游客的八卦碎语，才有了解答──原来混混们这几日在赌坊输了一大笔钱，清空家当却赔不满一半，被赌坊老板请来的壮汉们追着打，正忙着筹钱，自然没有胆量与闲情逸致到镇上胡闹。
紧绷情绪骤减，她将消息与众人一说，大夥皆是长抒口气，眼眉一甩先前挥之不去的阴霾，尽是喜悦。
拍了拍小乔的发顶，李昭傻呼呼地说，「他们没空胡来就好，这下咱们总算能带小乔好好逛一回灯会，不必担心有人来胡闹。」
少女拘谨得抿嘴笑了笑，水汪汪的眼眸却出卖了她，里头尽是喜悦与期盼，「等会收拾完，我想跟苗苗姊去前头台子猜灯谜。」
每年上元节的重头戏，便是由官府举办，有丰厚奖品奖金的灯谜大会。小乔从前被虞苗生看得牢，没机会参与，只能在别的孩子口中听说灯会盛况，好不容易等到混混不在，以往心心念念却不敢说出口的愿望，便蠢蠢欲动。
虞苗生听她话语满怀幻想，心头一软，无奈叹息，抓起小姑娘系着铃铛的手晃了晃，「行吧，跟紧我们便是。」
小乔连声应下，再绷不住喜悦情绪，在原地又蹦又跳，还反勾起虞苗生的手甩得老高。
「我就知道苗苗姊是最最好的！」欣喜之情溢於言表，小乔腮颊晕开一抹浅红，原本不过清秀的娇颜，竟显出几分艳色。
小姑娘真是长大了。虞苗生晃过一眼，不免感慨。
几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将整个镇上的庆贺活动都数过一轮，心神早飞到收摊後的活动，恨不得大玩一场。
却不想，他们提心吊胆老半天，总算盼来的风平浪静，不过是一场假象。
——千防外防，终究防不过小人。
在集市人流最多的时刻，彻底安心的孩子们忙於招呼来客，人声鼎沸之中，谁也没注意一直响动的铃铛声，忽然没了踪迹。
待回头，他们身後只剩一只落在地上，被路人踩踏过後，几乎脱了原样的小巧绣花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