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妍手一抖,即将成形的图案霎时多了条突兀的线,但她顾不上纠结毁掉的作品,错愕看着面不改色说出惊人之语的男人。
千算万算,唯独没算到会是这个选项。
「你想等风雪小一点再走也行,但看这势头应该一时半会停不了,要走可能也是凌晨之後的事,和今晚住下、明早再走相比,也就差了几个小时。」
她皱着脸思考了一会儿,问道:「那你睡哪儿,我睡哪儿?」
「房间让给你,我去客厅打地铺。」
进门时匆匆瞥了一眼,客厅的东西比房间更少,别说电视,连张沙发都没有,整个空间凉飕飕的。
再不对盘,鸠占鹊巢这种缺德事她还是不会做的。
「你也留在这儿吧,你家客厅阴凉得跟鬼屋似的,我可不想害你生病。」
「你确定?」顾深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她,不太相信某人会在最毫无防备的时刻让他接近。
「但我先警告你喔,你敢对我做什麽後果你是知道的。」她拍了拍腰侧的东西,语带威胁。
顾深另外拿出两床被子铺在地上,舒妍坐在床缘看着他动作,心里总有股奇怪的感觉,突然理解不过来事情是如何发展至此。
解开腰际的枪套,连同大衣一起放在床头,舒妍掀开棉被钻了进去,属於男人的味道从四面八方传来,将她包裹个严实,就像被人抱在怀里。
这个想法浮现脑海的瞬间,她羞红了脸,用力甩了甩头,拉高被子把自己埋起来。
开关啪的一声,更加深沉的黑暗笼罩了本就昏暗的被里,什麽也看不见的情况下,其他感觉变得特别敏锐,她可以听见顾深细微的步伐与被铺摩擦的声音,知道他也进了被窝。
翻过身,她闭上眼睛。
兴许是曾经受过训练,身边有个人让她不自觉绷紧神经,迟迟无法入睡,索性竖起耳朵听着风雪拍打窗户的声音,听无趣了就开始数数,等待睡意自然找上门。
「睡不着?」
还没等到睡意就先被关心了。她心下一惊,露出脑袋翻身朝向他,与在黑暗中格外明亮的眼眸四目相对。
「你怎麽知道我还没睡?」
「呼吸声,醒着和睡着时会有些不同。」
「你是野生动物吗?」她噗哧一笑,紧张的情绪稍微放松,「和男人共处一室哪有那麽容易睡着,再怎麽没危机意识这种观念还是有的。」
「到现在还在记仇。」
「那可是间接在质疑我的能力,我当然得时刻记着,不然就白费前辈的善意了。」她撑起上半身用手肘移动,拖着身子往床缘靠,说出的话表面上是认同顾深对自己的提醒,却有浓浓的讥讽隐含其中。
顾深无奈轻笑。抬眼看过去,外头的微光为她镀了层光辉,身形轮廓变得柔和,几缕发丝落在床外於半空中晃荡,如拂过水面的风,在平静的心海激起涟漪。
舒妍维持着趴姿,叉起双手将头枕在手臂上,侧首看着男人,欲语还休。
「怎麽了,有什麽想问的吗?」
小动作也逃不过男人的火眼金睛,她叹了口气,把酝酿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我问了你别生气啊。」
「你惹我生气的次数还怕不够吗?」
「……」
她木着脸,随後拉起棉被将自己包裹住,不想与他说话。
他见状也侧过身,曲肘支着脑袋,愉悦的笑在唇边化开,半笑半哄道:「说吧,想问什麽。」
悄悄探出头,用埋怨的小眼神盯着男人瞧,彷佛要把他给看出两个洞,许久才终於开口:「你可得老实说喔。」
「我保证。」
「你今年几岁?」
「三十。」
「这麽大了?」她惊讶地瞪大眼睛,弹跳球似地弹起上半身,棉被从肩头滑至腰腹,超出床铺的被角斜斜地垂在床缘。
顾深虽然浑身散发成熟男性的气息,但外表看起来相当年轻,她一直以为他至多比自己长个两三岁,没想到足足差了八岁。
「是有点年纪,但不至於这麽惊讶吧。」
顾深伸长手,把将落未落的棉被捞起,重新替她盖好,而她也配合地趴了回去,缩进被窝中。她发现自己还挺喜欢这种有人照顾的感觉,约莫是父母走得早,後来的时光都没有人像这般对她呵护备至。
藏在记忆深处的过去犹如斑驳的老墙,片片剥离,她几乎记不清和父母相处过的日子,时间停在了意外的那一瞬间,对他们的印象仅剩惨淡灯光下盖着白布的身躯。
思及此,她看着他的眼里多了些复杂,心口隐隐发疼。
在任务和情感之间,终究难以做到薄情无义。
「顾深,你有想过改变过去吗?」
「怎麽突然问这个?」
「葛妮丝曾感慨地说如果没有过去的经历,现在的她是不是会变得很不一样。」
她注意到组织成员除了具有某种专业能力外,还有脱离轨道的身世背景,因为愈是走投无路就愈容易接受这样铤而走险的工作,她认为大多成员本质并不坏,与逞凶斗狠的地痞流氓,或是杀人如麻的罪犯并非一类人,至少,她所熟悉交易一组成员们是这样。
指尖在床单上随意画着,杂乱无章的线条让床铺看起来十分凌乱,和她纷乱的心绪有些相像。
「想肯定是想过的,毕竟大多数人都会不自觉产生反事实思维。」
顾深重新躺下,双手交叉摆在脑後,轻巧而理性的话语和葛妮丝当初的感慨相去甚远,让她不禁怀疑这男人是不是根本没听明白她的问题,抑或者是听明白了却刻意不答,而是用心理学的理论来赌她的嘴。
「连聊天也要端出科学那一套,你这人怎麽这麽没有梦想。」她翻了个白眼,揪着被子翻身,「不跟你说了,我睡了。」
看了眼把自己裹成一团的某人,顾深轻笑,柔声说了句晚安。
当沉默再次笼罩房间没多久,他便听见从棉被里传出的呼吸声变得均匀而绵长。
在安稳的吸吐声中,他也阖上双眼。
舒妍暧昧不清的身份,让他无法对她的问题如实回答。他是个极少後悔自己决定的人,若是经常质疑做过的选择,将难以在一个位置待得长久,更不用说一些性质特殊的工作,像是组织的交易还有楚洋的任务。
又或者,他身上所背负的。
可人之所以为人,正是在追求完美间仍保有不完美。组织最优秀的狙击手葛妮丝,向舒妍倾吐了对另一个可能的想像,而他,也不只一次想过没有进入组织、没有认识楚洋的未来。
他会像街上那些西装革履,提着公事包步履匆匆的上班族一样,过着平凡的生活,不必为了交易赌上性命,不必为了证明清白对昔日的搭档痛下杀手,不必在望不见尽头的黑暗里等待能拉他一把的人出现。
他待在组织里的日子,比预想中要长太多了。
彷佛又看见了楚洋染血的面庞,眉间的皱摺渐深。
外头和内心,皆是风雪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