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张毅柏内心还是无法自拔地挣扎着、煎熬着,甚至自我烦恼到夜不能寝、食不下咽。
周休二日,张毅柏都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而张叙仁则是在卧室和书房里来回,竟破天荒地没有外出工作,大多时间都窝在书房里。
张氏父子不约而同搞自闭,被佣人们解读成父子吵架後的冷战。
整座庄园彷佛随着大小主人的心封闭了,弥漫着化不开的低气压。忧郁压抑的冷空气在园里盘桓,将宅邸冻成了荒芜的碉堡。
虽然见不到大小主人,佣人们做事却更加小心翼翼,半点声响都不敢发出,连气都不敢喘得太大力,深怕自己惊动空气里的什麽。
「我还是不太相信大少爷会和老爷吵架……大少爷那麽温和的一个人,而且一直都很听老爷的话。」
「可是我那天亲耳听到老爷对大少爷大吼滚出去,语气真的很愤怒。」
「老爷对大少爷一直很严苛,却对已经离开张家很久的二少爷很好。我几乎要怀疑大少爷其实是领养的,没有血缘关系。」
「唉唷,夭寿喔!这些话你不要在这里说啦!你就不怕被炒鱿鱼!」
「唉,不管怎麽样,我都希望现在的情况能够赶快停止,真是太累了……」
「咳!」
在厨房里因工作告一段落而休息聊天的佣人们突然听见孙明昌招牌的咳嗽声,赶紧收音闭嘴,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整齐划一地从围聚的方形木桌边站起来,然後紧张地各自散去,该在哪个岗位就在哪个岗位,提前开始动工。
孙明昌眯着因年迈而有些混浊的双眼,慢慢环视厨房。众人即使侧对或背对着孙明昌,都能清楚感受到孙明昌目光里的严厉,忍不住绷紧背脊和腰杆,深怕被挑错地加速手边动作。
「大少爷的早饭——」
「在这里在这里!」
孙明昌还没说完,两名佣人就过份殷勤地端着托盘来到孙明昌面前,迅速把托盘连同上头的早餐一起放到孙明昌固定查验食物的不锈钢方桌上。
孙明昌看着那两张脸,认出其中一张还算漂亮的年轻脸孔就是刚才说怀疑张毅柏是领养的人。
孙明昌虽然已是祖父级的人物,但是大脑依旧灵活精明得像是电脑,一搜寻,该名年轻女佣人的各种相关资讯便在脑内啪啦啪啦地清单式列出。
年轻女佣人现在还是大学生,原本是蓝淑悦慈善基金会补助对象,三年高中学杂费全部由蓝淑悦慈善基金会帮忙支付,大学以後就因基金会牵线而进入张氏庄园打工贴补家计。
孙明昌顿了一下,终於想起自己为什麽觉得这张脸眼熟——不是因为蓝淑悦慈善基金会补助对象,而是这个人似乎对张毅柏——
回想张毅柏走在宅邸里,年轻女佣人对张毅柏投递的视线和神色,孙明昌心里越发明确。
这种打破雇佣道德界线的人,不能再用了。
孙明昌摆摆手示意两个佣人离开,检查完食物,端着托盘前往张毅柏房间的途中唤来庄园里的人资总管,让人资总管立即解聘年轻女佣人。
人资总管已经习惯了这种事,内心却也在叹息,心想新进来的人真是越来越做不久了!应该把招募的年龄往上调,免得他招了一个人进来就炒了两个人出去!入不敷出啊!
大少爷是惹人怜爱没错,但也不能产生不该有的情感啊!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就不能管一下自己吗!还是以为自己和大少爷年纪没有差很大,以为偶像剧那种芭乐剧情都可以成真啊!
人资总管越想越气呼呼。
孙明昌托着早餐来到张毅柏房间门前,四名黑衣保镳在门外站岗,替挪不出手的孙明昌敲了敲门。
仔细想想,今天已经是老爷吼大少爷滚出书房以後的第九天了。大少爷似乎在那天被老爷吓出病,但没有严重到需要和学校请病假。
其实老爷还是很关心大少爷的,因为担心大少爷的病情,还派了四名保镳来守护大少爷。不过,他怎麽记得应该是两名保镳守房内,两名保镳守房外……?
孙明昌等了一分钟,没有听到张毅柏出声让他进去。
这在孙明昌的预料之中——现在周日早上七点,再加上张毅柏感冒,所以会起得晚。
孙明昌又让保镳轻敲了几下门,然後以朗大但恭谦的口气说道:「大少爷,您吃药的时间到了,已为您备妥早餐和药物。」又是几秒的平静无声,孙明昌只好说:「大少爷,打扰您了。请您吃过早餐再使用药物。我进去了。」
孙明昌以眼神示意保镳开门。
门一打开,露出里头和夜晚无两样的一片漆黑——多亏於遮光效果极好的窗帘,能让大少爷即使到了早晨也不受光线干扰。
孙明昌看不清里面的情况,先将托盘放到门旁的高脚花台上,然後关门阻绝走廊的景色,才开灯让卧室恢复明亮。
孙明昌打开灯的开关,转身朝房内的床铺方向说:「大少爷,早餐——」
刻意放缓的声音被诧异掐断。
床铺上空无一人——不,应该说整个房间、都没有张毅柏的身影。
※
被众人以为还在卧室里睡得不醒人事的张毅柏正坐在疾速奔驰的黑色轿车里。由南宗亲自驾驶,而不是平时接送张毅柏的司机。
每当遇到红灯车停,张毅柏心里的焦躁就会翻倍涨,甚至想要对南宗大喊别管了直接冲。
自从他在书房偷听爸爸与人说话以後,爸爸对他的监管就更加严格,不仅在他身边增派更多保镳,让保镳二十四小时监视他的言行举止。就连他的专属司机也接收到命令,只愿意家里、学校点到点的固定载程,不会再载他去其他地方。
三天前他才好不容易让爸爸的四名心腹保镳从他房内移转到房外——前些时候他们轮流两个人站在他房内站岗,宛如尽忠职守的卫兵站在门边,眼睛眨也不眨似地,搞得一回房间只能躺床养病的他压力甚大。
他很难过爸爸竟然如此不信任他,认定他会泄密而派人监视他。
就算他再喜欢杜军驰,也不会背叛爸爸和家族。
爸爸不知道他喜欢杜军驰,就防他防得滴水不漏,那麽倘若爸爸知道了——实在无法想像爸爸会做出什麽样的激进手段。
半个小时前,南宗对张毅柏说杜军驰被人绑架,张毅柏吓坏了,赶紧让南宗带他出去。
对於绑架杜军驰的凶手,张毅柏第一个想到的是杜璠杰生前那些债主,可是又纳闷为什麽现在才对杜军驰下手。
南宗这才坦承自己隐瞒了杜军驰屡遭人围堵的事情,张毅柏震怒:「你怎麽不跟我说!」
「我怕大少爷对外人的事情过度操烦,会忙坏身子……对不起,但我不认为自己做错。我身为保镳的职责就是保护老爷和大少爷。」
张毅柏当然知道这件事,所以就算他一肚子的气快炸出来,也因为明白南宗的立场而忍吞着。
张毅柏气道:「把手机给我!」
南宗犹豫一下,不看手机地迅速敲了点字发送出去,然後将那支下属不定时回报消息的手机交给张毅柏。
张毅柏将手机紧抓在手里,可是消息回传得很慢,而且内容含糊其辞又大同小异,几乎避开会令张毅柏恐惧心慌的字眼。
张毅柏不是傻子,观察到南宗下属似乎是知道现在手机在他手上而选择性回传讯息——就算不是专业的情报人员,现在人人科技熟,怎麽可能只打字不拍照。
张毅柏气死了,无比焦躁。连南宗下属都隐瞒他不据实以告,他又不是什麽一碰就碎的花瓶!
他气呼呼地输入文字,命令对方把实际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他,但对方乾脆搞失踪,已经十分钟没回传任何一则消息。
张毅柏真是又急又气,忍不住用很冲的语气说:「还没到吗?」
周围已经没什麽高楼大厦,一堆废弃的工厂铁皮屋和农田鱼塭。轿车开在狭窄的道路里,一路激起黄色尘土。
这里距离杜军驰的学校有几个捷运站的距离,不算近。对方特意约在这种鸟不生蛋、人迹罕有的地方,分明是想让杜军驰自投罗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突然紧急煞车,毫无防备的张毅柏整个人往前摔,被安全带紧紧勒住後倒回椅背,咳了几声。「做什麽……」
「抱歉大少爷,我们没办法再靠近了。」
车子停在广袤平坦的农田里,除了阡陌小径间一根根凸起的丑陋电线杆,视野几乎毫无阻碍。而在这片蓝天绿地的西方,大约六百公尺处,畅通的视线里能看见一间铁皮平房。那是平原里的唯一高楼,是以前附近农人们休息兼谈生意的落脚处。铁皮屋南边连接宽阔空地,可以同时停十多辆大卡车。
但是现在那里没有车,没有农夫,只有腥风血雨。
隔着距离都能闻到浓烈的血腥味,刺激着张毅柏的嗅觉。铁皮屋和空地被水泥矮墙围了一圈,应该不到小腿高度,可是张毅柏没看见任何人影。
冷风在空无一人的贫瘠景象里残卷飞旋,然後将凄凉的气息似有若无地递送过来,伴随着毫不间断的铁锈气味,莫名一股沙场过後的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