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光愿发现,他的左耳彻底听不见了。
是在打完赵同之後,苏明夏和他说话时才发现的。
他是先天性单侧听损。
左耳只有一半的听力。
也因为如此,父母才会离婚。
父亲的自尊心强,他无法接受自己有个残缺的孩子,他将一切都怪在母亲身上,大大小小的争吵,他早已习惯。
父亲觉得他戴助听器丢人,他便不戴了。
於是,他学了唇语,只是害怕某一天,自己连这世界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他开始拚了命的学习,只是想告诉父母,我和正常人是一样的,甚至可以做的更好。
他天真的以为,只要他足够优秀,父母总有一天便不会在吵架。
可最後,他们还是离婚了。
父亲後来再婚,有了自己的孩子,再也没有过问他一丝一毫。
他知道了这件事後,有一年的时间里不曾与外人说过话,还是爷爷慢慢地开导他,他才渐渐走出来。
爷爷总是说:「不要去管别人说了什麽或是做了什麽,只有你自己,可以决定你自己的一切。」
後来,爷爷走了。
他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周遭发生了什麽事,似乎都与他无关,他也生不出任何关切。
一个人,就是如此。
高三时,苏明夏的爸爸过世了。
至始至终,他就像是个旁观者,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变得消沉,却什麽都做不了。
只能尽他所能的,对她好一点。
想试着去拯救她。
让她能重新活过来。
在毕业前几天,母亲来看他,也意外发现了他左耳彻底听不见的事。
母亲抱着他哭,觉得自己不配为人母亲,发生了这种事她都不知道,连忙联系了医院做检查。
检查时间刚好是毕业那一天。
那是他第一次,嚐到原来有家人的滋味,是这样的。
母亲走後,他没注意,手机不小心给摔坏了,萤幕摔得四分五裂的。
他拿去修时,店员只有里面都资料都救不回来了,他只好换了一台新的,连电话号码也换了一个。
毕业前一天,他将新的电话号码给了苏明夏。
那天,他是想告白的。
他想要让她知道,这世上是有人爱她的。
但最後还是没能说出口。
毕业不久後,他满心期待着苏明夏能够打电话给他。
等了许久,最终等来一个残酷的答案。
「我是晏菲。」
「怎麽是你?」他问道:「你怎麽会有我的号码?」
电话那头的人支支吾吾道:「是明夏给我的。」
在他的世界,某个角落碎裂了,那一刻,像是被碎片刮满了全身,浑身是血。
他追问着,想再一次确定:「你说……谁?」
「苏明夏,是她给我的。」
他反而笑了一声,握着手机的手渐渐从耳边滑落。
原来啊,他的期待在她眼里看来,就是一场笑话。
从头到尾,就是一场可笑的笑话。
她将他推给了旁人,自以为是的心态去判定他的归属。
他气到无话可说,气到五脏六腑都是疼的,气到想杀人的心都有。
直到学校出来那天,他的手机仍没有一丝动静。
大学开学那天,他找着她的名字。
可是都没有。
他问了班上的所有人,几乎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除了郑靖颐,可郑靖颐什麽也没说。
那时他才明白了,她是要避开所有人,也包括他。
他伤了心,便该放弃了。
可他却仍想着,将碎片一片片捡起,哪怕扎手,哪怕满是裂痕,也想将那一颗心,拼凑回原先的样子。
他不是没想过放下,她将他推给了旁人,不就是代表着,她并不喜欢他。
他也曾想过,往後人生没有她,照样能继续。
一个人一生中会遇见许多人,有的是过客,有的是陌生人,有的是最重要的人,这些都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可他却总想和缘分再争一争,只为了自己那一点痴心妄想。
他试过她的手机号码,试了千百万次,也不是正确答案。
他辗转得知了她的学校後,却一次也没敢去过。
每一次同学会,她从来都没有参加,那麽他去也没有用。
大学四年里,他经常回禾城,一个人从天亮走到夜晚,在那条她回家的路,想着她可能会回来,想着看一眼也好。
可四年里,他一次都没有遇见过她。
有时觉得,他们可能是真的没有缘分。
因为没有缘分,无论他再强求也没有用。
四年过去,大学毕业时,他还是去见了她。
他托人送花给她,一株又一株,都是他这些日子来的辗转反侧、日思夜想,也算是给她的道别。
他站在远方看她,她和一群同学在拍照、聊天,已经没有了从前那般的消沉,反而有种对於生命的渴望。
其实,她的生命里就算没有他,她也能活得很好。
他那时觉得,这大概就是最後一面了。
是时候该放下了。
就这样吧。
算了吧。
他喜欢她,无非就是想看着她好。
这是他最想要的结果,不是吗?
他离开时,狠下心来,没有回头。
走出她学校的校门口时,其实也没有想像中这麽难。
毕业後,再也没有回去禾城了。
他有了自己的工作,开始了自己的人生。
他一步一步地照着自己的步调,过着自己的生活,偶尔也会想起她,却也只是偶尔而已。
毕业两年後,高中校庆,他被学校邀为校友回去演讲。
他想着或许能碰见她,就回去了。
他在人群里,也没见着她的身影,倒是看见了许多同学。
学校很快就要改建,校方和建筑团队正讨论着未来构图,他出於礼貌就在旁静静听着,也没觉得有意思。
两群人聊着聊着,话题越扯越远。
一个女生说:「我认识一个人,也是这个学校的。」
「她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她大学四年都是凭自己赚的钱生活的,她跟她妈关系不好,没给她一分一毫。」
「刚开学时,总是早出晚归的,没日没夜的打工,後来有一次,她在晚上的时候打电话给我,哭着跟我借钱,还说了一句话,让我永远忘不了。」
「她哭着说,我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了。」
「我找到她了才知道,她打工时出了个小车祸,是她的过失,对方非要她赔钱,一开口就漫天要价。」
「当时有个人出面,替她解决了,那个人是撞死她爸的肇事者父亲。」
「她欠谁钱都可以,可唯独那个人不可以,她怎麽可能允许自己欠着那个人的恩情。」
「走投无路了,没有办法了,只能想到跟别人借钱。」
悲情的故事谁不喜欢,尤其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大家听得越来越起劲。
「後来她把所有钱都还清了,学费也缴完,情况才好一点。」
「毕业的时候,我问她要去哪里,她说,想去首都看看,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眼里有光,像是对未来充满着希望。可晚上的时候,她妈就打电话来,说她得了癌症,想让她回去。」
「她哭了一夜,眼睛里的那点光也没了,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回去了。」
程光愿没再听下去,也没找到自己想找的人,找了一个清净地,阖起眼休息。
那样的故事太多,都不禁惋惜感叹。
不久,方才说话的女生,走到了附近正讲着电话。
「我到你们学校了,你真的不过来吗?」
这里太过安静,就连说话都有回音,细细碎碎的声音一字不差地传到了程光愿的耳中,令他无法忽视。
「那好吧。」
「晚上一起吃饭?」
「对了!你妈还好吗?」
「明夏没事的,晚上我们再好好聊聊。」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划过耳边,飘荡天际,却似千斤玄铁压着心头喘不过气。
程光愿睁开了眼,像条件反射似的,连喘息都觉得困难。
林乔说完後,挂了电话,她转过身来,就看见背後站着一个人。
男人长得好看,本就让人难忘,方才还上台说了几句鼓励的话,林乔一下认出他来。
「是苏明夏......对吗?」他声音沙哑,甚至还带有绝望,「是她吗?」
程光愿从刚才寥寥几句对话中,又推出了另一个思考,声音发颤,「你刚才说的那个人也是她,是吗?」
林乔觉得古怪,一时之间也没有回应。
那人心中已然明了。
不过是,想再给自己一个渺小的可能而已。
突然,他手摀着脸,背过身去,弓着身子,肩膀微微发颤,像是在笑,又像是一种悲鸣,撕心裂肺。
林乔被他给吓着了,不懂他为何有如此大的反应:「你...没事吧?」很是不解,究竟是什麽原因,让原先在台上冷静自持、光芒万丈的人,变得这般......脆弱又绝望。
像是失去了,这辈子最重要的东西。
那人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在听到她的消息後,在得知她原来过得并不好後。
他又做了什麽呢?
什麽也没有。
他甚至......已经放弃了她。
他背靠着墙,心里空荡荡的,是一片的死寂荒芜。
如果不是今天,也许过了许久之後,他便会这样,死去。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发现。
他的心里其实十分荒废、寸草不生,潦草又贫瘠。
也不会有人知道,他的心里住着一个人。
曾经长长久久地,独居在他的心上,他进不去,她也没出来过。
待过了五年、十年、二十年後,他的爱意逐渐随着时间平息,不再汹涌得热烈翻腾。
再然後,当他再想起她时,也能笑得坦然,每年香火鼎盛时,便祈求上天,愿她明媚如初,一如盛夏。
可却……不该是这样的。
不应该是这样的。
晚上,他回到首都,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被关在一个小房间里,没有亮光,没有回应。
他在黑暗中,想要大喊着求救,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外头的。
他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地逐渐消亡,他这半生苦楚,满腔爱意,就这样逐渐消逝。
天地间毫无痕迹,无人知晓。
谁也不知道,他心动於每时每刻,却因为偌大的自卑,而从不敢说出口。
那只缺了两只脚的狗,就像是他。
害怕着没有人喜欢,害怕着被人发现了残缺,害怕着被人抛弃。
可就算再如何掩饰,再如何装作正常,他的左耳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这些年也不是没想过治癒,只是失望的多了,便放弃了。
他比任何人,都想当个正常人。
注定不会是了。
他是在早晨时分的月亮,黯淡无光,有一天,出现了愿意照耀他的星星。
他一点一点的从星星身上吸取光芒,终有一日,成为了能够照耀他人的太阳时,却发现那颗星星在某一天失去了光亮。
星星再也无法闪耀,他害怕了,他用尽全力,散发光芒,只为能让这颗星星重新发光。
天上的星星何其多,可是,他只想要当初照耀他的那一个。
哪怕最後,焚烧自我,也只为了那一颗星星。
即便知道,太阳与星星注定无法共存於抬头仰望的同一片天空,也没关系。
太阳有着他的愿望,希望能将那颗星星重新点亮,不再藏匿於漫漫无边的黑夜中,就算最後他看不见那颗星星,也无所谓。
他抛下一切,回到了禾城。
于野问他:「怎麽回来了?」
程光愿说:「为了一个人。」
于野听了,便知道了答案:「怎麽还是她。」
兜兜转转,怎麽还是她?
这个答案,只有他自己知道。
她懦弱又自卑,慢热又胆怯,想要什麽从来不主动争取。
他看透了她的所有缺点。
但在从前的那些岁月中,在有她的那些日子里,每一处都是柔软,每一刻都是心动。
美好到,令人窒息。
像是长在他的生命里。
没有她,日子也是乏善可陈,枯燥无趣。
可当他真的找到她时,却又不敢靠近,只好远远看着。
直到那场雨,才给了他藉口,给了他勇气,能踏出那一步。
他看见她试图想冒雨冲出,他抢先一步,挡在她面前,不让她被雨淋湿。
他借给她伞,也不过是想找个藉口,再见她一面。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处心积虑,只为了,与她的再次相见。
这世上的不公与委屈很多,我能做的,便是在我的能力范围中,给予她绝对的偏心与善意,让她知道,这世界虽然残忍,总会有那麽一个人爱她,独独只爱她一人。
独独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