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一次返回曾经的道路上，大概就像漂浮在海上很久的空瓶子一样，看着什麽都觉得新鲜。
人人都说，岁月是把利刃的刀，无情在我们平滑皮肤上划上好多伤痕，但是，当人生将走到尽头的时候，脑袋会开始想起过往的一些事情，好比那个遗弃我的娘家。
回家的感觉对我来说是陌生又孤寂的一趟旅程，留在我脑里的印象是五十年前的样貌，原本村子的人也都是生面孔，这让我想起孙子最近老是背的诗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还好，尽管多半路已然不熟悉，但林家的祖坟位置依旧在那座不畏时代所屈服的山中央。虽然走山路对老人来说确实吃力，但我只要朝着熟悉道路走去很快就能找到那片祖坟，其实我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回来，因为我跟妈的关系就如记忆中的一样，即便是面对面的我们依然无言以对，这大概是多少个岁月也改变不了的习惯吧。
我将花放在她的坟前，但我没想过在我转身瞬间看到了那个年轻小夥子，第一眼我就认出他跟大哥的关系，虽然他没有大哥的沉稳，可神韵之间确实跟我记忆中的模样有几分相似。
而这一刻多说什麽都显得多余，毕竟在那个没有手机的年代，我和大哥之间的音讯断得很乾净，所以我们一直没能再见一面，但这并不代表我不想念大哥。
我只是单方面认为，那个悲伤的回忆，如果能够从此消失在所有人的回忆里也算是好事。
「春娇—」
那一声久违的呼唤，让我顿在原地很长时间，要不是手上拐杖撑着我这身虚弱的身子，我想我大概会被这一声吓得瘫软在地。
「你是春娇，对吗？」
我缓慢的转过身，看到刚才那个年轻小夥子推着一个老人家缓缓向前。
「大哥……」
不知道为什麽，即使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可是在那一霎那，我好像看到小时候的我们互相看着对方露出开心神情。
他终於到了我面前，用那双粗糙长满厚茧的手紧紧抓着我的手，焦急的喊道：「真的是你，刚才我那个孙子就说有个奶奶拿着零用钱让他去买糖葫芦，我就想着要是你就好，我差点以为我这辈子都见不到自己的妹妹！」
我点点头，这次再也没有压抑自己的心情，总是这样子，在大哥面前好像真的是个小女孩一样，我也哭了。
「大哥，是我，春娇。」
我们相拥在一块，他轻轻的抚着我的背，内心激动地喊了好几次我的名字。
大哥按着我的手，叹了口气说：「这些年以来，我每天都想着你过得怎样，哪怕是一个音讯也好，你为什麽就不主动跟我联系上，无声无息的让人多操心。」
「我知道你会担心我，但是我认为这样对我们是最好。」我说。
「为什麽？难道你到现在还恨妈对你做的选择，妈虽然嘴巴不说，但我知道那个选择是她一辈子做过最痛的事情，小弟去世的时候，她说这是她罪有应得。」
我淡淡的说，「我知道，那个时代女人都是迫不得已才做出这样选择。」
「你既然知道，为什麽避不见面—」
「大哥知道吗？现在看到你，我才发现这一辈子我大概都在等这时候，因为我实在太胆小，所以再苦也压着自己接受命运，但是哪怕一次我都不想继续过着没有大哥保护的日子，那是多累一件事。」
「如果知道你过得这麽辛苦，我当初说什麽都该阻止妈这麽做，哪怕我多打几份差事也要让你过上好日子。」大哥哭着，这真的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画面。
我反抓着大哥的手，嘴角挂着笑意，「大哥这怎麽会是你那个年纪能解决的事情，活在我们这时代的无奈，就算再有能耐也是一样啊，就像妈一样，她的观念和她的选择都是那个时代逼她做出的选择。」
「不过再怎麽说—」
「大哥，我知道你对我的愧疚，但是我真的没有比现在还要开心过，能够再一次和你见面，我想这就够了。」
「你喔，都这把年纪，个性怎麽还像孩子一样固执。」
「因为我有大哥啊，我知道大哥会找到我的。」我轻笑了声，即使过了这麽久，在大哥眼里我还是像个小女孩一样撒娇的模样。
「好，既然找到你了，改天找个时间，带着你的孩子跟我吃顿饭。」
我犹豫片刻，说：「好。」
大哥满意的点点头，虽然没有任何言语，但从彼此眼神里能感受到对方的心意，当我准备要走之前，大哥拉着我的手又一次问道：「真的不需要我们载你回去，你的身体—」
我拍拍大哥的手，轻轻笑道：「我没事，我只是想多看看这附近的风景，这个地方我已经很久没回来了，我还想多晃晃。」
大哥这才缓缓的松开我的手，我点点头，这一次没有犹豫的抬眼前望，看着天空上渐渐落幕的夕阳，血红的光晕照着大地，虽然很美但是就像人生一样终有落幕的时候。
到後来我还是把那些话给吞了进去，我没能跟大哥说，其实我已经被医生诊断癌末，我认为这一次碰面也许是我们最後一次。
尽管抱歉到现在还是对大哥说谎，但我知道大哥这个人肯定会因为我那些话活在一辈子的自责中，很可笑的是，在得知只能活几个月的我并未曾难过，因为没有人比我还能体会，到了这一刻我终能摆脱林春娇这个人的命运是有多幸运的事情。
这一回，我没有再回头，十岁那一年我回头看着大哥追着我的车後头时，我心里特别难受，所以就算这一次恐怕也是我们最後一次见面，我不愿意让那个阴影再一次笼罩在我心里，在人生的尽头终止前，我能够再见到了大哥一面，没有什麽比这件事还要来得开心，互相珍重再见，在我们这年纪的人心中只要知道对方是好的就没有必要再去执着，毕竟再多的执着都是浪费时间。
後来，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也许冥冥之中是妈从中帮忙我和大哥见上一面，让我这麽多年来紧紧纠在心中的结得以解开，虽然到现在想起来还是会难过，可是无论如何在我人生中有大哥存在是一件多美好的事情。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