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那年,這年 — 第六幕:2020,她

第六幕:2020,她

父亲头七那天,家奠、公奠作完,依照礼仪社选好的时辰,大哥、二哥分别载着母亲跟他们家人,三哥载着我,我们一行人出发前往火化场。

承载着父亲屍体的棺木,和我们准备好的纸钱、元宝、莲花等等一同火化。此外,还有一箱父亲生前喜爱的东西,穿惯的衣服,礼仪社也让我们准备好,说一起烧给父亲,让他在那里能够习惯、能够自在。

准备给父亲的东西,放在三哥的车上,等到了火化场,我帮着他把箱箱事物一一抱下。

当抱到父亲生前喜爱的那箱事物时,我忍不住朝箱中看去,看见里头几张黑胶唱片、卡带,几本书等等。

引起我注意的,是最下头压着的一角花绿,那是件花绿衬衫。

不符合现代时尚的它,却有着不同年岁的迷人抢眼,可以想像,在父亲年轻的时候,定是当时很时髦的衣服。

但,父亲向来朴素。我皱眉,直觉这件时髦的花绿衬衫,该不是他的衣服。

那,会是谁的呢?

「喏,换上吧。」下了车的三哥,把一身黑衣黑裤连同孝服递给我,因我刚刚一出殡仪馆,就先换上了原来的衣服。

「穿一会而已,」三哥摇头,瞥了眼不远处洗手间的指示牌,示意我去那里换,「早点换上,妈等等看到又不高兴。」

「知道了。」我点头,把父亲那箱事物托给他,他接过,说东西他会让大哥二哥他们来搬。

离开他,我匆匆走进厕所,把礼仪社发来的黑色衣裤换妥,知道我该送父亲最後一程。

孟孟发了讯息给我,说她今天会提早关店,等我回家。我深吸口气,很快回了声谢谢。

火化的仪式很快。

活了七十六载的身躯连同棺木,还有大大小小的洋楼跑车等等,烧完到装成灰不过两个多小时的时间。

最後,父亲乘载的记忆、走过的人生,化成一瓮小小的骨灰坛。坛的外头贴上父亲的照片,照片里的他,眉眼祥和的一如一往。

睇着照片里的他,我怔着,一时不能明白,他为什麽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活生生出现在我眼前。

不明白,他为什麽不能,再拄着他喜爱的那把雨伞,走到我面前,问我,下次什麽时候回家了。

回去的路上,三哥和我始终沉默。

後来,他说他想用这台家里的备用车,直接开回新竹,我说好。

再後来,他说新竹跟台中不过几个城市的距离,他一路载我回去,我也说好。

回老家收拾好简单的行李,母亲在客厅跟三哥说了後面六个七的时间,让三哥转告我,没再跟我说话,便进了房。

离开前我推开房门,跟床上卧着的她说了声要走了,大哥送我和三哥离开,让我後面六个七记得回来,说上次灵堂孟孟的事情是他不对,不过让我还是好好考虑他建议的工作。

我没答应,只短短跟他道别,并说请他好好照顾母亲。

大哥盯着我,深深的吸了口气,说父亲已经走了,让我长大、要我成熟,告诉我不该再惹母亲生气。

我咬唇,三哥拍拍我的手腕,要我先上车。

叫她六个七一定要回来。我拉开车门时,听见大哥对三哥说。

「还有,提醒她不要带她老婆回来,」大哥对三哥说的直截。「我们就算了,她指望妈怎麽想?」

「妈跟爸只差两岁,都是上了年纪的人,经不起她的前卫,经不起让她这样气!」

三哥後续似乎跟大哥说了些什麽,坐上车的我听不清。

但估计他是帮我说话。因三哥走後,大哥狠狠把门一甩进屋,甩的外头的纱门几度震动。

走吧。三哥发动引擎,大哥让他转告的话,什麽也没告诉我,便开车。

三哥是我们家里跟父亲最像的人。

看着他沉稳的开着车,一副刚刚的纷扰不再的样子,我再次想起了父亲。

各有思绪,但大约是类似的念头,都与思念父亲有关,我们一路上几乎都无法言语。

无止尽的静默,是加深悲伤的催化剂。三哥似乎也察觉这种氛围,开上交流道时,他打开了广播。

广播中的主持人,语气平稳的播报路况,偶尔穿插放起几首音乐。

其中几首,是西洋老歌,比如TheBeatles、比如LedZeppelin、比如TheRollingStones。

是巧合吧。这些乐团,都是父亲年轻时的知名乐团。

听着音响播送的歌声,我想起父亲箱子里的花绿衬衫。

想起在火化场时,我帮着把里头的东西拿出,发现,意外发现花绿衬衫的口袋里,写着一张短短的纸条。

「It’snowornever.我早故的亡友楷杰,有缘再会。」

我望向车窗外。

窗外,公路不断在车轮下延展开来,除了告知确有终点的路牌外,不断重复的风景,让人有种时间再无尽头的错觉。

「哥,你知道楷杰是谁吗?」

是时,对着开着车的三哥,我不经意问起。

----

我回到台中时,已是夜深。

隔日还有工作的三哥,没有上楼,便把车开回新竹。而我,走进熟悉的大楼,跟看着报纸的警卫点头示意,便搭着电梯上楼。

摸出钥匙、推开门扉,习惯的景物映入眼帘,孟孟在沙发上看书,问我吃了没有,冰箱里有她作的咖哩饭。

还有冰淇淋。听我说我没什麽食慾,孟孟补充。

孟孟买回家的冰淇淋,是杜老爷的甜筒,她说在特价,一次买了好几只,我拆开一只,坐在她身旁吃。

她坐起身子,靠在我的肩头上,她什麽也没说,更没有问我这次回去还好吗,因我们都早已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等夜更深,我让她回房睡觉,睡不着的我,一个人待在客厅修起小翠姐回传的稿子。

是那时,我再度想起父亲花绿衬衫里的纸条,想起「It’snowornever」。

在网路上搜寻出这首歌,点开影片,年轻帅气的猫王映入眼帘,熟悉的歌声也走进我的耳畔。

也让我,想起一件很久以前的往事。

高三下学期,毕业典礼前一天,印象中是父亲最後一次从学校载我回家。

那天,他看起来特别严肃,一路上似乎都有话要说的模样,但什麽也没有说。

是等车开到半路,他忽地下车去超商买了冰淇淋,一样的小美冰淇淋,他一个我一个,他安抚我的暗号,可这次我却不明当中原因。

是等冰淇淋吃到一半,他才缓缓开口。

「你喜欢的,不是男生,对吗?」把冰淇淋含进嘴里,他用他一贯低沉和缓的嗓音,说出我隐瞒了近三年的秘密。

我楞着,不知是否该诚实。

该说,我就读的女校里暗地里不乏私下交往的同性情侣,但一被师长得知,师长便会严厉斥责,家长更是,还发生过把学生带走转校的事情。

当时我有一固定交往的女友,害怕失去她的我,即使面对一向包容我的父亲,一时也没有诚实的勇气。

「爸,我……」我试着开口,尽管思绪里根本没有一个能妥适应对的句子。

「小安,明天你就毕业了。」忽地打断我的话,搁下冰淇淋汤杓的父亲,他看向我,「记得,从明天起,你不用再穿制服了。」

没料到他会这麽说,我怔怔。

他低声说,「你还年轻,但爸老了,太老了。」

「我不能永远在你身边。」他吁了口气,继续道,「但,答应爸爸,既然能穿自己喜欢的衣服,就要坚持下去,好好保护它,好吗?」

「爸……」我愣愣地看着他,慢了半拍才看向手里的冰淇淋,眼眶一阵湿热,憎恨起刚刚一度想对他说谎的自己。

收起冰淇淋碗,父亲避开我的目光,看向窗外,「抱歉,爸其实早就知道了。」

「爸只是在等、在猜,会不会你只是一时迷失?会不会有天你会改变?」

父亲说着,乾涸的唇瓣露出一丝苦笑,「後来,我就知道你不会变了,那我就该告诉你,我真正担心的事。」

「爸会支持你,」父亲看向我,目光转深,「但总会有不认同你的人,希望你也记得,你选择了,你便要能承担?」

「你要答应爸?」

好。那天,望着他担忧的眼神,我深深的点头,希望他放心。

尽管我内心深处清楚知道,即使我答应了,从他跟我坦白的那一刻开始,他对我的担心,终将难以止息。

听着电脑里不住播放的「It’snowornever」,我也想起梁楷杰,想起三哥跟我在车上说起这个人。

他说,梁楷杰是父亲儿时的朋友,从小一起长大,是等父亲考上文大的那年,两个人才分开。

分开不久,梁楷杰便没了音讯,父亲写信、打电话给他,梁楷杰都没有回覆。

等父亲回到村子,得到的便是梁楷杰自杀的消息,而他留下来的东西,几乎都是跟父亲有关的事物。

他们俩感情这麽好?当时在车上听到这件事,我直觉问,很难想像自己死後身边留的都是某个朋友的东西,猜想如果是我,死後身边留的应多是孟孟的东西。

开着车的三哥点头,说对吧,不过细节他也不清楚。

他所知道的,只有梁楷杰留给父亲的遗书,遗书的内容很短,说他心里很痛苦,似乎再也无法快乐,所以他要先走了,去会让他快乐的地方,要父亲照顾好自己,要好好读完大学,记得恋爱、记得结婚,记得要过得很幸福。

我知道父亲念旧的个性。

就因知道,便不愿想像父亲会用什麽样的心情面对好友的死亡。

而彷佛回应我的思念似的,父亲头七的这天夜里,我再度梦见他。

同样的梦境,我回到台北老家外的死巷里,穿着高中制服倒卧在血泊中。

拄着雨伞的父亲朝我走来,在我身旁蹲下,老迈的手抚上我的脸庞,我到这时才看清楚他的神情。

「小安,痛吗?」父亲问我,总是很有精神的目光,似乎因担心我的伤势,显得有些晦暗。

但梦到这里,有些地方不同了。

父亲这几年对我的支持似乎化成一种力量,让我能够坚强起来,忽视身体感受到的痛楚。

「不痛。」不同前次,隐忍疼痛努力发出声音的我,试图告诉他,「真的不痛。」

父亲闻言,食指沾起我身旁的暗红,难掩心疼,「都流这麽多血了,怎麽会不痛?」

不住深呼吸缓和痛楚,我试着开口,「因为没关系了。」

「嗯?」父亲担忧的望向我。

「没关系了吗?」

「对,没关系了。」我说。这一切是我的选择,因我想以自己真实的样子,活下去。

父亲闻言,本来皱紧的眉宇,稍稍舒缓。

他握紧我的手腕,乾涸的唇边泛起淡淡的笑意。

「那好。」他把手里的便服外套递给我,轻道,「穿上吧,再痛,还是要穿着你自己的衣服?」

嗯。我点头,把他给我的便服外套穿上了,本还想说些什麽,但抬眼父亲已拄着雨伞往巷口走去。

他没有回头,没有跟我道别。

我坐在原地,坐在那片血泊中,静静看着他的影子被巷口的灯光拉长,而他的身影,愈来愈小,愈来愈不可见。

是时,穿着外套的我,身子被舒适的布料包裹的温暖,而尽管眼泪因疼痛仍难以止息,睇着他的离去,我的心情却是舒坦的。

我知道他安心了,终能放下他这些年对我的担心,安心的走。

「再见,爸。」望着他的背影,我流泪轻语。

再见了。

如果您喜欢,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