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夏日过得异常酷热,玄璃的脾气也是不好,常常因为一些小事,斥责惩戒身边的人。在他身边的内监侍女个个如履薄冰,辛苦极了。太子妃终日忙里顾外,体力不支,竟缠绵病榻数日。我去探望太子妃时,她面色惨淡,十分虚弱。
时值夏日的尾声,母亲亲自来了。同时还带来了一个消息:宜修有喜了。
宜修不过短短几月便有身孕了,反观起我,出嫁一年却无任何动静。母亲显见是急了,恨不能将自己一生的心得尽数传授给我,还絮絮地说该找些偏方云云。好容易安抚了母亲,我只觉得一阵乏力,头脑胀痛。自上次家宴後,我再没见过宁宁,只听说四亲王即将迎娶将门之女齐月宾。她此时有孕,可以说是牢牢稳固了自己的地位。传闻中,四亲王与次妃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这般景象亦属於太子与太子妃罢。我幽幽地叹了口气,看着手中的丝线兀自出神。
朝廷战事连连吃紧,皇上根本无心於歌舞,整个中秋过得颇为惨淡。那日正下着瓢泼大雨,太子被紧急宣召入宫,直至破晓才归。玄璃回来之後,面色阴沉,兀自呆在书房。我接到消息时,正陪着病中的太子妃。我只瞒着不敢让太子妃知道,谁知她已听到对话,忧虑焦思,急急地吐了口血!众人惊慌失措。
「快宣医者!」
「等找人先禀告太子殿下才是……」一时竟无人应答。
周围的人素惧太子,只怕太子一旦迁怒,惹祸上身。在这个节骨眼上,生气亦是无用,他们也是可怜。
「罢了!」我心一横,决定亲去禀告。太子妃寝宫与书房相距不远,我脚步渐快。尽管有春影打着伞跟着我,到达书房时,我的衣衫仍是薄薄地湿了一层。
「妾有急务要禀!」我跪在了廊檐下,忧心如焚。
「你说什麽!」门被玄璃猛地撞开,他一把捏住我的手腕,眼里似是要喷出火来。我的手腕吃痛,却动弹不得。隔着廊下的雨帘,玄璃的眼里雾蒙蒙的。他不再顾我,一头朝雨里冲去。
医者替太子妃把过脉,道声「太子妃大安」,便退了出来。
「如何?」太子关切之至。医者抹了抹额上的汗滴,恭敬道:「太子妃吐血乃急火攻心,并无大碍。只是……」医者欲言又止,偷偷观察着玄璃的脸色。玄琍早已不耐,脸上阴晴不定。
「你既说无碍,则必要使太子妃康健如初,否则孤绝不放过你!」太子一字一顿,下了死令。
「臣死罪,万不敢领受!太子妃数年忧劳,心力交瘁,已是伤了根本。只怕……是不好……」医者伏在地上,颤颤发抖。
我看着太子恍若被雷击一般,摇晃了一下,险些站不稳。许是怕惊到屋里的太子妃,他再没有发脾气,只叮嘱道:「孤不管这许多,你尽管用最好的药材来治,务必使太子妃身心愉悦。还有今日之事谁透露出去了半个字,孤定教他死无葬身之地!」
陛下以太子身体不适之由免了他的早朝,於是乎在这个多事之秋,玄璃这个未来的储君倒像个闲人一般。玄琍每天除了探望太子妃外,便是饮酒度日。一众媵妾惶惶不可终日。也惟有赵良娣,因为央央之故,还能得见太子。凭此一条,已是让各媵妾暗地里嫉恨得眼内出血。我不管这些,终日服侍着太子妃,嘘寒问暖。
「朱良娣成日为太子妃操劳,也要爱惜自己呀。」春影扶着我回房,看着我眼周的一圈青色,关切地说道。
我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肩臂:「太子妃平素待我甚好,我已将她视作亲人。她如今病重,我只盼着她能好起来,这样殿下也开心些。」我的声音低了下去,顺手拿起几案上的丝线复又织起:「对了,春影。你看上次你教我的,这根线是要穿到这根下面吗?」
春影没有搭腔,冲我一脸坏笑:「某人以前在家从来不爱女红的,怎的最近转性了?你这根绳织了毁,毁了织,少说也有十多次了。
我脸一红,忙欲分辩。春影促狭极了,不依不饶:「更奇怪的是,良娣古琴甚佳,不知何故,转而学起了琵琶,如今竟也像模像样的呢!还有呢……」
我窘迫不堪,欲堵住她的嘴。两人相互打趣着,似又回到了闺阁之时。
「朱良娣——」正是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日子。李娘从外面收起绢伞,在门口抖落身上细碎的雨丝,向我问安。
「可是出了什麽事?」我看着李娘满面忧色,必是有事相禀。
李娘点点头:「太子殿下前几日许是着了风,有些咳喘。昨夜饮酒宿下後,不料发起热来,昏睡不醒了。」
我心头一紧,手上的丝线被我无意间生生扯断。
「可有遣人医治?」我坐立难安,心神不宁,半晌只问了这句。
李娘犹豫着:「太子妃病势沉重,故东宫有值夜大夫,只是殿下如今昏迷,水米不进。若是一直高热不退,这便凶险了。」
未待李娘说完,我下了榻,登时趿了双绣鞋向外跑去。
「良娣这是去哪?外头有雨,好歹带把伞……」春影扭头急急叫住我。我左脚迈过门槛,扶着门沿,却立住了。
「她……知道麽?」
屋里寂静无声,屋外雨声淅沥。我伸手接住雨滴,手腕上的淤青犹在,可那个人是不是再也不能抓住我的手了?脸上的雨水渐渐温热,我收回了左脚,走了回来。
「春影,替我梳妆一下。」我转身坐在了妆台前,淡淡地吩咐。春影十分困惑,觉得古怪,却照做了。
我来到太子寝殿时,在正殿看见了哭泣不休的侍妾们。而亲侍太子的内监告诉我,太子妃强拖着病体,在屋里照料着太子,谁也劝不住。我悄声进入内里,默默地走近太子妃的身旁。宫娥们不断地换过玄璃额上的帕子。太子妃牢牢地握着太子的手,轻柔地替太子理好被水浸湿的碎发。她面无血色,孱弱极了,「我知道你心里苦,命运从未给你以选择……而我拖累了你……」太子妃的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
我呼吸艰涩,心口凝滞。若他们只是对布衣夫妻,此时应当是岁月静好罢。我痴痴地望着他们,直到滚下泪来。恍惚中我看到太子的手似乎动了一下,甚至发出了微弱的声息。我简直难以置信,再细听去,玄璃口中分明叫着娘亲。我惊喜不已,可太子妃却没了声响。我一壁轻摇着太子妃,一壁喊了大夫进来诊治。太子妃醒转过来後仍是不愿走,坚持要等到太子彻底苏醒之时。太子妃的贴身侍女急得红了眼眶,向我使眼色求救。
「太子妃,殿下身体向来康健,如今能有意识就能服药,略略休养必无大碍。只是若殿下醒来,看见您这般憔悴,又不知要难过成什麽样了。请恕妾无礼,恐怕到时殿下会迁怒於旁人,太子妃宅心仁厚,必不愿如此……」
太子妃不说话,只傻傻地看着沉睡中的玄璃。
「但请太子妃宽心,等殿下醒来,妾必即刻告知,绝不延误。」
太子妃不再坚持了。羸弱的她一步三回首,彷佛再无来日,见者无不动容。
正如我所说的那样,殿下身体很快复原了,而太子妃一天天的衰弱了下去。深秋叶子落尽,伴着冰雪的寒冷猝不及防地袭来。外人只知太子妃有恙,可我心如明镜:她极可能再盼不到下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