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我於破晓时分醒来,头痛欲裂。之後侍妾们陆续前来问安。好容易撑到众人散去,春影才与我谈及昨日事。
「李娘说其实太子在您走後,便将能遣散的仆从都遣散了。後来得知太子出事,她难过不已。她买通了侍卫去探望殿下。又怕您放不下,便一直在找寻与您相会的契机。」
「她也是不容易。」我不禁感叹,「我何时可以见到他?」
「李娘说三日後午时王府後门小巷。」春影满脸忧色,「您真的要去麽?」
「当然。」我毫不犹豫。
「这几日你且去替我寻样东西。」我靠近春影轻声嘱咐。春影听後大惊失色。她对上我执着的眼神,终是默默点了头。
三日後,我躲过众人,翻墙而出。李娘见到我,顿时红了眼眶。
「四王妃一切可好?」
「嗯……」我握住她的手,竟不知从何说起。
李娘不再多问了。我紧紧跟着李娘。待到一僻静处,李娘递上一套农家服。
「王妃快些换上吧。到了侍卫处,你便是我外侄女。你只呆我身後,我来圆场,希望能躲过盘查。」李娘说话的同时,向我脸上掸了些灰,「王妃恕罪。这样更好些。」
「是你啊,李娘。又来给他送衣食了?」门口的侍卫显然是见怪不怪了。
「是啊。」
「你也是不容易。我们也是感念你忠心,想着旧主。不过此地到底是禁地,你能少来便少来罢。」
李娘答应着。
「还是照旧例,东西得一一验过才好。」侍卫正色道。他伸手拿过包袱。就在此时,他的视线越过李娘,注意到了粗布麻衣,灰头土脸的我。
「此人是谁?」侍卫脸色狐疑。
「噢。她是我远房亲戚的侄女。前儿个,我那亲戚殁了,族里人让我照料几日。她天性有些痴傻,一刻也离不了我。平日她倒也安静。我不得已便将她一同带来了。」李娘上前向两个侍卫手中塞了些碎银,「还请行个方便。」
「这……」因收了银两的缘故,侍卫的语气软了下来,「李娘你可是强人所难啊!若是旁人怎麽都是不行的。不过还是得查查你那侄女,可别带了什麽……」
侍卫走向了我,我害怕地躲在李娘衣襟後,心悬到了嗓子口。当侍卫的手伸向我的那一刻,我开始轻声叫喊起来。
「侍卫大哥——」李娘强自镇定,「她从小有生人触碰便焦躁不安。你看,她这个样子,身上纵有什麽,也留不住。」
「若有任何差池,李娘我一力承担。」李娘下了保证。
侍卫终於让步。我低着头一步不差地跟随李娘。不多时,我们便停在了他的屋前。
「进屋後,我便在厅堂候你。」李娘压低声音速速说道。
门开了。小而旧的屋子仍分出了厅堂和寝室。可见陛下还留着对太子的一丝体恤,照顾着他的体面。
我缓缓地挪向内室。我与他只剩下一扇门扉的距离。我颤颤地推开了门。
昏暗的房间忽然射入一道光亮。
只见一男子缩靠在墙角,打着赤足,素色的衣衫已是陈旧,几缕零乱的长发披在了他单薄的身子上。
尽管已知房中再无第二人的可能,但我仍不愿相信这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他似是不曾注意我。想来每日应卯的不过是送饭的差役,他并不会留心。我心凄凄,鼻尖酸楚,险些落下泪来。我踌躇片刻,一时竟是开不了口。
约莫是察觉来人有异,他缓缓抬了头。终於我们目光交接了。他的眼中已是空无一物,一片苍白。
「殿下。」我颤颤地开了口。
「我是罪臣,当不起殿下二字。」他平静地回道,「四王妃如此穿着,可是作践了。此地肮脏,仔细脏了脚。」
他讥讽的话语让我的心揪痛不已。
我小心上前,跪坐在他面前,似是怕惊到他一般。他眼窝凹陷,双唇泛青,脸上毫无血色。
「对不住……」我不忍对上他的目光,「自我离开东宫,我无一日不在挂念你。我只恨自己无能,不曾帮你分毫。」
「你一女流之辈,能自保就已是造化,何来相帮之说?真真笑话。」玄璃冷硬地回应。
「是啊,因此你将我赶出东宫,只为了今後让我全身而退。殿下一番苦心,我自不敢忘。」我抬起眼,倔强回应,「我与殿下相处数年,又岂能不识?殿下不过是面冷心热罢了。」
「然你只知与琅华同甘苦,却不曾问过我。殊不知我这一世命,予了你又有何惜?」
我端详着他,眼含泪光。
「女儿家出嫁,谁不期盼着能嫁与良人,从此举案齐眉,相携到老?可我身处大家,婚姻即权势,我无从选择。」我语气轻柔了下来,「我知殿下与太子妃是少年佳偶,从不敢奢求什麽。若能得殿下心上一隅,此生无憾矣。为此我练了琵琶,习得笛子。为了绣出有模有样的纹案,我的指上血迹斑斑。」
我一口气竟倒出许多话来,动情不已。「你大可以笑我浅薄,种种努力只为取悦夫君。若是你一早知道,想必会以为我是争宠罢。」我黯然神伤,「如今却懂了。争宠又何妨?误解又如何?流光已将人抛,确是迟了。」
片刻的沉吟後,我轻声问他:「如今的我可是你所期盼的模样?」
他沉默了些许时候,竟是笑了:「以前倒是不知你如此会说道。」
「还有什麽是我不知的?」他轻轻揽住我,用手温柔抚过我的青丝。语气里是从来没有过的宠溺。
自然是有。那年月下箫声,那条五彩丝绳……
再不忍提。
他顿了顿,复开口道:「若是你不曾嫁与我,怕是会好过许多。」
他说得真心,我却心如刀绞。
「玄璃。琉璃,珠也。这名字之中的期许是多麽美好。如今我才醒悟:原是流离,不复珠玉。」玄璃喃喃自语,他张开右手,手掌中赫然躺着一枚玉璜。我颤抖的手指在碰到玉璜的那刻,他收紧了拳头。坚硬的玉石磕到了我的手指,我周身一个战栗。
「为他生个世子,才保得你一生平安。」玄璃并不看我,只盯着微弱光线下我恍惚的影子话道,「以後再不要来了。」他松开手,那枚玉璜顺着惯性跌落在地,裂成两半。『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我呆呆地注视着那玉璜,直至视线模糊一片。我侧过头,闭紧双眸,再度回转,已是如初。我复又深深凝望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念白:「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他的唇轻颤着,似是在强抑自己的情绪,脸上仍是淡漠。有朝一日,玄凌登上皇位。我将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享尽容华;却再不能执君之手,共看江山辽阔。
我的神色黯淡了下来。
冬日已逝,我终是不曾为你带来一株红梅。
我将一个精致的小瓶置入他怀中:「若这是你所想,需要时用上它。」
玄璃一脸释然:「菀菀,谢谢。」
玄璃,若真有来世,你可愿只娶我为妻?
我没有再回头。随着那破败的房门「吱呀」一声轻阖,我心如碎石——此去一别,即永远。
回程的路上,我一言不发。最後还是李娘开口了:「殿下那里有我。只要有我一口气在,我便尽力照拂。」
「他生来最恨自己的这副皮囊。侍卫说得对。李娘以後还是少去罢。」
我莫名其妙的答话让李娘摸不着头脑。
「王妃快些回去吧。我定会对今日之事守口如瓶。」李娘向我赌咒道。
我莞尔一笑。
骤雨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