柟辛的府邸位在城门口一进来的东侧,相较霍府规模小上许多,但他们人口不多,空间相较更宽广,巡逻的士兵减半,倒也空闲。柟辛安排我住在一个雅致的院子当中,外围的花园景致秀雅,相较於霍府的冷肃,多了些盎然生气。
灰黑墨石所筑成的庭院中,我坐在一体成型的石椅上,画着庭院的无边景致。那种不安的感觉,慢慢在笔下流淌而去,似乎世间纷扰与我无关,只留笔下勾勒出眼前景象。
「柳若荑。」柟辛无声无息的到了我旁边,低着头说道:「在画画?之前怎麽没看你画过?」
「可能是有人只会找我下棋?」我的手下动作不停,随口回道。
他轻声一笑,安静了好一长时间,默默看着我继续勾勒出浓淡不一的笔墨,才开口问道:「在府里闷吗?」
「不会,我在奂州的时候,本来就不常出去。」我想起了过去的日子,由於各州纷乱,我不擅长女红,经常是待在院子里写字画画,一晃眼便是许多的时间过去。
「不愧是大家闺秀。」柟辛揉揉一笑。「那你要教我画画吗?」
「柟大将军想学画?」我挑了下眉,终於停下了笔,却忍不住想调侃他。「那你想画什麽?」
「想画一个人。」他拿着一旁的纸笔,坐在我对面,眼神定在了我身上。
「人最是难画,那便反覆想着那个人,依照心中所想画出,应该胜过无数技巧。」我放下笔来,想了一下後才回应道。
他点了点头,便提笔深思许久,才慢条斯理的落笔。
时间一路流淌而逝,两、三个小时过去,一会便到了中午时间。眼看我手下的画纸已慢慢成形,便停了下来。而对面的柟辛则是微微低着头寻思,提笔的细长手指停顿下来,纸上已经有了墨笔踪迹。
我正要探头过去时,柟辛立刻大手一抓,将纸张收拢到衣服上,手上的笔因为慌乱放下,导致笔墨胡乱飞溅起来,墨迹立刻沾到了他的衣服。这一眨眼的时间,我连纸张的边角都碰不到,只隐约看到一道侧脸的轮廓,浅浅地印在纸上。
「你在画谁?为什麽不给我看?」我停下往前的动作,没好气地说,眯起了眼睛。
「还没画完呢!」柟辛理直气壮地回应道,顺道右手拉过我刚画完的纸,一一点评道:「浓灰色的景致,画得到是挺生动的,但是,我们眼前的花园有这麽沈重吗?还有,这栋房子⋯⋯分明不是我家府邸的,反而像是霍府的建筑?」
「哪的事?就我随便画的⋯⋯」我马上反驳,心下却没什麽底气,直想着应该是我在霍府住久了,自然便画出了相似的房子。
「是吗?」他不相信的挑起了眉。
「看完了?不是让我指点你的画,你倒拿出来给我看看!」我不理会他,直抬起下巴,示意他把藏在衣袖的画交给我。
「不了,我感觉不需要太多技巧,自个画的倒是挺好,看来我挺有绘画这方面的天份。」他边说着,边将手袖里的画拿出来,随意对摺起来,再一把收进衣服里面。「那今天就先到这了,我等等午餐跟别人有约,柳大小姐你请自便。」
说完,柟辛便快步走了,比起以往的步调还稍嫌快了几分,留下我一个人呆立在原地,哭笑不得。
渐渐的,我离开霍府已经半个多月了,也到了与苏汨擎约定的时间。在这期间,柟辛不说霍府的情况,而我也未过问,过着半年来格外惬意的生活
我时常待在花园里,整日画画、写字,柟辛也时常来找我下棋、画画或胡乱聊着天,日子过得倒是格外的清闲,闲到让我想起了奂州的时光,却又时常惊觉,其实早已离开很久很久了。
前几天,我混乱的想着发生的事,一直以来,我被蒙在谷底,霍祈劭从最初就知道了我的目的,而我在这半年的时间却被戏耍,成了难以撼动的微妙关系。我内心虽然焦急父亲的事,但霍祈劭到底话里有几分真假,却分外难辨。
我正在坐在房间内,突然传来敲门声,柟辛端了一碗热腾腾的汤走了过来,看样子他应该很少端东西,姿势甚是不熟悉。
「红豆汤是柟某亲手熬的,柳大小姐赏个面喝?」他咧着嘴笑了,直接汤药放到我面前。
「谢谢。」我接过了汤,暖暖的热气扑面而来,驱走了一些寒冬的冰凉气息。「柟大将军怎麽有兴致?」
「谁让送多少的火炭来,都暖不了你的身子,想着也许炖一碗红豆汤,能让你温暖一些。」他说来诚挚,让人一时间心头也有些温暖。
我生长在南方人,冬天的霍府对我来说简直是地狱,冷到我每天晚上都睡不太着,没想到柟辛的府邸也是冷得不行。加上我喜欢待在外头的花园里,所以手脚经常都是冷的。
「真好喝。」我正喝一口,暖暖的红豆汤流入身体中,像一道温暖的热流通入四肢,手上碰触到温热的碗,也慢慢热了起来。
柟辛笑是笑着,但眼神有些微妙,像是在眼底藏匿着一些未知的想法,却仅仅是看着我的动作,有些停顿。
我感觉自己似乎在哪里也流露出相同的神色,思及此处,我不禁放缓了喝红豆汤的速度,也放下了不断舀盛的汤匙。
「好喝就好。」他笑着,却像是挤出的笑容,故作疲惫的眯起了眼,伸展了腰部。「可不知道这个费了我多大的劲。」
「当我没煮过红豆汤?」我笑着停下了。
他看着我手中不停搅着红豆汤,缓了一下後,才问道:「怎麽不继续喝了?是太烫了吗?」
如若他方才未流露过异样,我还难以察觉,他的话语中透露一丝紧张,带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就是可惜有点不够甜,我嗜糖。」我装着皱起眉头的样子,又低头喝了一小口,却含在口中,并未吞进去。
「我去帮你拿糖过来吧。」他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
柟辛走了後,我将红豆汤吐回碗中,思前想後,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他的表情像极了我在霍祈劭碗里下药时候的模样。他应该也是不会害我,但为什麽我在喝时,他表情这麽奇怪?难道这红豆汤里放了什麽?
尽管,柟辛是个把情绪都藏在内心的人,但他方才的表情分明是有些担忧的样子,却不知这担忧从何而来。
我轻轻把红豆汤倒在一旁的桶子里,热气蒸腾而上,再把桶子塞到了床底下,便把碗放回了桌上,仅连一些豆子的残渣。
柟辛很快地便回来了,手上捧着一碗糖,见到我碗底乾净,露出微微惊讶的表情,说道:「喝个精光了?」
「挺好喝,便一口接一口了。」我点点头,试图从他的表情中看出端倪。
「那便好。」他坐了下来,表情像是放松下来。
「柟辛,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幽幽的看着他,有一个疑问埋在了我心底很久,却始终未曾提起。「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是真的想杀我吗?」
我无法忘记他当时看似玩笑、实际却狠心绝情的眼神,像极了战场上的无情厮杀,斩断敌人所有後路。如果我当时没有闪避或再慢一点,几乎可能送命。但是在後来的日子里,我只见过他得轻挑、调笑与不羁,却未见过他在露出那样的眼神。
他一愣,似乎是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眼神像是回到记忆里,沾染上几分迷茫的雾气。
「一开始,只想着来玩玩奂州大小姐,打算吓唬吓唬你。」柟辛挑着眉,笑着说道:「没想到走进营帐,看到一个天不屑、地不屑的高傲姑娘,你那个表情跟态度,着实让人火一把。」
「所以你就打算杀我?」我摇了摇头,突然感到头一阵晕眩,虽然轻微,但有着止不住的睡意袭来。
「有一瞬间,真的打算。」柟辛轻易脱口,但他想了一想後,左边嘴角微微地勾起,像是在自嘲般的笑容。「但後来我才知道,那是因为我恐惧⋯⋯」
「恐惧?」我不解的重复念道,眼神半眯地看着他,不一会,感觉有数斤的物品朝我压来,眼皮沈重的几乎无法抵挡,便要闭起了眼。
「若荑?若荑?还好吗?」柟辛看出了我的不对劲,眉头紧蹙,想上前扶我,却又止住了脚步。
「你⋯⋯我⋯⋯」我的手撑在桌上,但半点力气都没有,想讲出的话也成为含糊的话语,却成为了一个心头的问句。
「没事了、都会没事的。」柟辛的声音从我身旁传来,却缥缈的散了开来。
我的手无力地落在桌面,脸趴到手上,虽然想挣扎,但还是没有力气的闭上了眼,耳边还能清楚地听到他的声音。
「後来我才知道,我是恐惧,恐惧遇到一个这麽特别的姑娘,恐惧自己心底深处被强烈的吸引住,恐惧忍不住的想要一直亲近,恐惧我可能会无法自拔的喜欢上⋯⋯」他坐到我旁边,轻柔的抚过我的额际发丝,语气柔和,却字字沈重,一瞬间便压到了人的心上。
说完後,他许久才将我侧身抱起来,一步步走出房间,我靠在他的身上,接着便是一段长长的路。
等我醒来时,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了。我躺在床上,床的外面裹着一层灰紫色的大型纱布,将整个床严严实实地裹起来。
好在我喝的剂量并不多,除了身体较无力外,没有什麽大碍。我余光瞄到外头,依照房间的摆设与空间,都已不是柟府原来的房间。而纱布旁站着一道来回走动的身影,他不经意露出的侧脸线条优美,却表情紧绷,是柟辛。
一片灰纱的外面有人影聚集,吵杂的声音隐隐传来,是数个人朝向这个房间移动的脚步声。透过纱布看过去,门口走进了四、五个人,皆穿着笔挺的军装,手上带着一柄剑。
「柟辛,放开她。」一道声音传了过来,低沈宏亮之外,还带着一丝心急。
在昏昏迷迷之间,我仍能快速地分辨出,这是霍祈劭的声音。
但他为什麽来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