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易恺生平第一次在没有床的地方过夜。
他一直以为自己有认床的怪癖,没想到竟然没有,而且还睡得很好。
一早起来,人都还迷迷糊糊的没回过神,他就发现自己半个身体都扒在隔壁的霍溪身上,而且手还勾着霍溪的手指,他从小就有抓东西睡觉的习惯,小时候是拉妈妈的手,长大了就习惯在床边摆个玩偶之类的,总之得有个东西让他拉着,他才睡得好,没想到自己竟然半夜摸到霍溪身上去了。
霍溪的手指很长,比他要大出一个指节;他的体温很低,包覆着林易恺手指的手几乎要像清晨的地板一样冰凉。
林易恺轻轻的磨蹭他的指腹,指尖立刻传来轻微的麻痒,霍溪的指腹都是茧,摸上去很是粗糙。
霍溪真的太Man了。
将手从霍溪掌中抽出,林易恺犹豫了一秒,试探性的捏了捏他臂膀上的肌肉,见霍溪没反应,便得寸进尺的往腹肌摸去。
不得了。
林易恺还没见过谁的肌肉能练成这样,他其实很讨厌肌肉男,因为他觉得把肌肉练成那样很难看,太瘦看起来很肉鸡、太壮看起来又很油腻,要练到肥瘦得宜、穠纤合度实在是难上加难。
要林易恺形容,霍溪的气质完全能称得上「濯清莲而不妖」,成熟、自然、稳重、野性,简直就是真人版泰山,和电视里面卖肉的真的高太多档次了。
看着看着,林易恺心生羡慕,转而摸摸自己,要肥肉没肥肉、要肌肉没肌肉,平平板板的活像没发育完全,回头他要问问霍溪是怎麽锻链的?才能长那高高、练那麽壮。
林易恺在心里嘀咕了几句,一边光明正大地欣赏霍溪的脸,昨天觉得不怎麽样,怎麽今天就觉得他特别好看?其实细看下来,霍溪有大小眼,右眼要小一点,而且是单眼皮,嘴唇有点薄,显得刻薄一些,额头如果再高一点更好。
明明有很多缺点的,但是全部加在一起,林易恺就觉得好好看。
霍溪的姿势整晚都没动过,端端正正的仰躺着,呼吸节奏也没变过,就像是训练有素的军人,这让睡姿天生不良的林易恺很是不解,要怎麽样才能一整晚不动呢?
自己发出这麽多动静,霍溪却一点也不受影响,他以为,像霍溪这样独自一个生活在野外的人,睡觉的时候应该会很浅眠才对,没想到能睡得这麽深。
他看得入迷,可能是因为霍溪太少与他对视了,所以搞得他也不敢好好去看他,现在两人挨得这样近,霍溪也沉睡着,林易恺正好逮住机会好好打量。
霍溪长年生活在山上,反应和动作都很灵敏,就像林易恺说得一样,他彷佛被山林同化了,也变成了一头野生动物。
回想起昨天,他抬头看见霍溪的第一眼,那应该是他们两个唯一一次好好的看着彼此,霍溪的眼神凌厉而坚决,就像动物频道里面的鹰隼一样,但是回到生活中,霍溪在缝衣服、编锦囊的时候,眼中的防备就消减了许多,很专注、很柔和,但是那股柔和就像一道墙一样,会将旁人与霍溪隔绝开来,进不去他的世界。
林易恺忽然惊觉,他竟然可以像这样,看出一个人那麽多的细节。
他试着去想自己的爸妈、朋友、老师,发现自己却没办法像看霍溪一样仔细的去看待他们,他觉得不可思议,也觉得匪夷所思,想了许久才得出一个结论。
山上没有网路。
他没游戏玩、没直播追,只有他和霍溪两个人,所以他才会不由自主的把注意力都放在霍溪身上。
林易恺觉得这样挺好,反正霍溪看起来也像是缺乏理解的人。
门外的鸟鸣此起彼落、逐渐嘈杂,霍溪瞬间睁开眼,还没缓过神,身体自动坐了起来,他望向门外,热烈的阳光刺眼,他畏光地闭了闭眼。
「早安。」林易恺觉得他的反应很有趣,笑着道:「我看你睡得很熟,所以不敢叫你,现在已经快九点罗。」
霍溪一察觉身边有人,下意识就要做出防卫动作,但又在出手前零点零一秒想起,这个人是他自己带回来的。
还没等霍溪完全清醒,林易恺的肚子不识相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很大声。
霍溪听到了,他看了眼外面的光影,又确认了一次:「九点了?」
林易恺怕他不相信,便打开手机让他看,「你这里没有时钟,幸好我手机还有电,你看,快九点罗。」
霍溪不发一语地起身,迅速收好被子和枕头,连带着林易恺那套一起收起来,接着套上衣服,出门做饭。
林易恺见他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也不给自己一点回应,便又问道:「你平常都怎麽看时间啊?为什麽不买个时钟挂着?」
霍溪坐在外头延廊,弯着腰在找鞋子,不知道昨晚被什麽动物咬走了,他听到身後林易恺的问题,眼角瞥到远处的鞋子,便赤着脚过去捡。
为什麽不买个时钟挂着?
因为他一个人在山里,不需要时间。
他只有一个人,他可以随时起床、随时吃饭、随时就寝;也可以不起床、不吃饭、不就寝。他不用着急,他有日复一日,今天没做完还有明日,就算永远都不做完也行,因为他只有一个人,他不用和任何人做约定,不用赶着要去哪、赶着要做什麽,甚至不用赶着回来,因为没人等他。
他一点牵挂都没有,所以在这里,他不需要时间。
他没有告诉林易恺,刚刚起床的那一瞬间,他有一瞬间被吓到了,因为他从来没有睡得这麽沉、这麽晚,他向来就是个浅眠的人,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影响他的睡眠,但是今天他却足足睡到了烈日当头的时分,接着林易恺告诉他,快九点了。
九点。
这让霍溪久违地想起时钟的样子,一天有十二个钟头、一个钟头六十分钟。
他发现,林易恺的出现,让他的时间开始流动了。
林易恺肚子咕噜咕噜叫的声音,让他赶着要去做饭,他已经许久不曾有这种感觉,他得去为了某个人做某件事,而且要快,不然林易恺要饿肚子了。
霍溪发现自己竟然十分喜欢这种感觉。
他迅速地给林易恺弄了吃的,像昨晚一样给他端去,林易恺早就饿到不行,一下就吃个碗底朝天,这次不等他给霍溪提示,霍溪自动地又去给他添了一碗。
林易恺接过温热的陶碗,很是满意,他觉得霍溪跟昨天比起来,好像多了一点人情味了。
「你的背还痛吗?」霍溪一直暗自观察林易恺的反应,看他吃得和昨晚一样香,不自觉露出一抹微笑,连他自己都没发现。
林易恺忙着吃饭,他觉得自己舍不得回去了,因为霍溪煮的饭太好吃了,只能含糊回道,「还有一点痛,我等一下下床看看能不能走。」
霍溪见他吃得急,便给他倒水,林易恺感激地对他眯眼一笑,然後抓起水杯轻啜一口,他忽然发觉自己太像饿死鬼了,这样不行,让人笑话,就算再怎麽饿他也要有礼貌才行。
「我改天、还能来你家玩吗?」他吃得又紧又快,把空气都吞下去了,正一下一下地打着嗝,却还不忘问问霍溪。
霍溪对他的用词感到不习惯,他看了看四周,瞥过木柜上的相框,歛了歛视线,这里不是家,只是住的地方。
他道:「送你下山之後,你就不要再上山了。」
林易恺还以为他已经逐渐对自己卸下心房了,不想他竟然拒绝得这麽快,不禁有些失望:「要不然你来找我吧!我请你吃饭,算是报答你救了我。」
他左右张望,问道:「你这里有没有纸笔?我把我家地址写给你。」未等霍溪回答,他又叨叨絮絮地道:「我家在禾泰村,你找那间有木栅栏围起来就是我家了,我晚上通常都会把栅栏锁起来啦,如果你来的时候我还没睡醒,你就自己翻过来没关系,你应该翻的过来吧?我──」
「我不会去找你。」霍溪收拾着餐具,续道:「我不会去找你,你也不要来找我,就当作从来没见过我。」
林易恺被浇了满头冷水,对比自己的盛情邀请,不免有些挂不住面子,他一下子来了脾气,口是心非地骂道:「算了,反正你这里又没有网路,也没冷气,无聊死了。」
霍溪静静听着他数落,也不发怒,他拿着残羹碗盘出去,而後复返,手里端着一盆乾净的水和毛巾,他踏进内室,坐到了林易恺身边,一句话不说就去脱林易恺的衣服。
林易恺生气归生气,还是被霍溪的动作吓了一跳,气势顿时烟消云散,他恐慌地向後缩了缩,叫道:「你干嘛?」
霍溪动作没停过,三两下就把林易恺扒了个精光,并让他呈趴卧姿势,并先用毛巾替他擦掉背上的膏药痕迹,「你的伤口还会痛,换上新药会好一点。」
林易恺感觉得出来他在关心自己,心里有些高兴,嘴里道谢的话却说不出来,静静地让霍溪给他换药,有监於昨晚经历过一次换纱布的痛,他这次全程都咬紧牙关,没想到霍溪的动作却很仔细小心,一点也没让他痛着。
换好药後,林易恺就坐在外头延廊边,看着霍溪在一旁忙东忙西,最後霍溪身前背着林易恺的後背包,身後背着林易恺,走过石板路、穿过竹林,最後走进茂密的树林,一步一步下山。
林易恺一直在观察着四周的风景和路线,虽然才过十分钟他就眼花撩乱了,因为每棵树看起来都是同一棵树,但是他还是用尽最大的脑容量来记住这些路线。
霍溪不让他来,他就偏偏要来。
等他背上的伤好了,他一定要再上山来找他,然後吃他做的饭。
霍溪步伐飞快,上上下下都维持着平衡,不让背上的林易恺有一点不适,他穿过林子,经过一条小溪,小溪上有一座人搭建起来的简单竹桥,林易恺都一一记在脑子里。
两人下山的时间很短,比林易恺上山的时间短许多,出口和林易恺来时不同,是从一大片刺丛之间的小路出来的,因为刺丛长得又紧又密,所以一般人根本不会发现这里有一条通往山上的路,看来这条路是霍溪专用的,所以他平常上下山都不会被发现。
到了平地,霍溪让背上的林易恺缓缓落地,并把背包还他,一句话也不留,转头就要回山上。
「等一下!」林易恺没想到他真的那麽绝情,也没想好要说什麽话,就想先把他叫住。
霍溪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我、我朋友也想看看那座神社,我刚刚忘记拍照了,改天可不可以找个时间去拍照?」慌乱之间,他随便找了个理由。
霍溪没说好或不好,只道:「如果你想报答,就不要让别人知道你见过我。」
不等林易恺再答,霍溪瞬间就消失在刺丛中,他踏着熟悉的路返回,身边经过的是熟悉的一草一木、鸟兽虫鱼,即使所有的树都长得一样,他还是能一眼找到回去的路,他在林间奔跑着,背上少了一个人的重量,使他感觉健步如飞。
他回到神社,坐在刚刚林易恺坐着的位置上,发了一会儿呆,接着起身喝了杯水,乾涩的喉咙瞬间被滋润。
他用溪边汲来的水洗脸,洗去脸上的灰尘,然後他蹲在盆边,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又抬头看看四周,耳边听不到虫语鸟啭、迎面感受不到山风、连叶子也不再沙沙作响。
彷佛时间又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