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三十二度，逼近盛夏的气温加上湿气，热到让人感觉像发烧。湿热的空气，彷佛一接触肌肤就会立刻凝结，和身上的汗沾黏在一起。
教室里除了天花板上旋转的电风扇外，学生只有手上的垫板可以用来搧风，带来一丝凉气。
陈瑶中午热得睡不着，趴在课桌上，嗅着吸收营养午餐油味的桌子，手臂的汗沾得桌面黏黏的，想了想，她决定偷偷溜出教室。
离开教室後，陈瑶走进了图书馆，登时感受一阵凉风袭来，和只有电扇的教室相比，图书馆简直是天堂！
她从两侧老旧的铁架书柜中走过，随即看见柜台前的男学生，正双脚交叉靠在柜台上翘得老高，两手枕在头後，一见到她出现便发出不屑的闷哼声。
他是梁坤炘，上学期中，突然自台北南下转学到这里，是老师眼中的问题学生。
陈瑶也不知道老师为什麽会想出这一招，凡是违规的坏学生，中午都要到图书馆接受书本的薰陶。那些老师恐怕以为，教这些坏学生写几篇读书心得就能改善态度──怎麽可能？
陈瑶看不惯梁坤炘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努了努嘴，快步上前，一掌打在桌上，抬眼瞪向他怒斥：「放下！」
「我偏不要！」梁坤炘闭上眼睛，一脸满不在乎。
陈瑶肚里的火腾腾燃起，直接用手把他的脚往下推，害他的椅子差点向後翻。
「薛瑶，你想害死我啊？」梁坤炘跳下椅子，站得直挺，下巴往前顶。
他的话令她想起，在当时，她还不是陈瑶，而是薛瑶。
那时她可一点也不怕梁坤炘，踮起脚尖对上他的眼，两人四目相视对峙。
「嘘！这里是图书馆，你们小声点。」
薛瑶转头看，宋哲儒就坐在左侧的阅览桌前安静看书。因为和梁坤炘发生争执，害她差点忘了，自己其实是来找他的。
宋哲儒对着薛瑶微笑，眼角衔着笑意，看得她脸颊一阵热，担忧对方察觉自己的异状。
「我来问你有没有记得吃药。」薛瑶压低音量，不自觉的将双手放在背後交握，一只脚悄悄在地上磨了磨。
「放心，我今天有记得吃。」
「丫鬟，听到了没？小少爷说他吃了。」梁坤炘双臂交抱，就算青梅竹马的宋哲儒看不出来，她突然从母老虎变成小猫的模样，但旁观的他可是一点也看不下去。
薛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心中猜测对方是不是看穿了什麽，所以不敢轻易顶嘴。
「我妈叫她盯我吃药，所以她才会问的。」宋哲儒放下书，笑了笑，主动帮薛瑶说话。
中午的图书馆只有两种类型的学生可以来，一种是不良学生，像梁坤炘；一种是资优生，比如宋哲儒。学校的图书馆有两处，这里是旧图书馆，简称旧图，座位少、设备老，有股浓浓的书纸霉味，也因此这时间只会有他们愿意久留。至於薛瑶，虽然成绩不差，但不属於上述二者，而是类似宋哲儒跟班一样的存在。
「听到了吧？」薛瑶窃喜宋哲儒替自己辩解，眉眼间扬起笑意。
「你到底是生什麽病？」梁坤炘摸摸鼻子问宋哲儒。他不擅於关心别人，问这句话让他感到有些别扭。
「心脏不好。」宋哲儒敛起笑容，抿了抿唇。
薛瑶望着宋哲儒，她也不清楚他的心脏出了什麽问题，只知道他不能快跑、不能爬超过七层楼，如果运动过度激烈他就会头晕心悸。也因为如此，体育课时，宋哲儒多半是在教室自习，所以他的皮肤和同年纪的学生比显得较为苍白，尤其和梁坤炘站在一起，宋哲儒就像个文弱书生。
薛瑶有时候会想，是不是名字决定人生？宋爸宋妈给他取了哲儒这样很像古代书生的名字，充满修习人生哲理的儒生形象，所以他皮肤苍白、高瘦、眉毛细长、杏眼柔和、身体病弱，只会读书；而梁坤炘的名字，有土有火，听起来就很刚强，就连他的人也如其名，浓眉大眼、人高马大，经过太阳烘晒的小麦色皮肤，比南部人更像南部人。
「小瑶，你本来不是说今天不来吗？」宋哲儒突然发问。
「喔，我是因为教室太热，睡不着就来了。」当然这是原因之一，却不是她前来的主因。
「是吗？我看你二月寒流也来这里。」梁坤炘咂舌，斜眼瞥向她。
「你管我！你每天闯祸，一年四季都在这里。」
梁坤炘发出「哼哼」两声，不甩她的讽刺。
薛瑶起初很讨厌梁坤炘的出现，在他转来这里就读前，图书馆只属於她和宋哲儒，但现在却不得不感激他的存在，因为他在才能维持自己和宋哲儒之间巧妙的平衡，毕竟她现在已经越来越难掩饰自己对宋哲儒的喜欢。
两男一女，凑成的奇妙组合，在这间小小的旧图里度过青春的片段……
***
「现在是下午一点整，您所收听的是……」
午休时间结束，陈瑶从桌上爬起来，硬梆梆的办公桌让她的脸颊印了一块红晕。
或许是因为办公室的冷气坏了，使她梦见自己还是薛瑶时的梦，那时对现在的她来说已经太过遥远。
三个月前，她还待在一间人人称羡的跨国贸易公司，而今却回乡到建筑公司担任小小的助理，看在其他同事眼里，都当她疯了──也许她真的疯了，离开努力六年的公司，一切又得从零开始。
「如果不能调职，我就不做了。」
当时公司的业务接连出走，陈瑶以为这是她等待已久的好时机，从业务背後的影子助理，成为在商场上大刀阔斧的业务。赌上多年的努力，她向上级提出调职的要求，不然就走人。
部门经理向来很看中她，因此在她提出要求的隔周，她便如愿见到顶头上司。
她以为过去的付出都看在老板眼里，却只听到对方冷言问：「几岁？有男朋友吗？没有啊。这年龄不会紧张吗？早晚该找个人嫁了吧。不要只想着往上爬，把你该做的事做好最重要。」
「我不打算结婚，只想把工作做好，这才是我的目标。」陈瑶鼓起勇气，坚定传达在职场的企图心。
「你大学主修什麽？商院的吗？」老板无奈叹气，给予陈瑶最後一次考虑的空间。
「不是，我修……」她来不及说完话就被硬生生打断。
「回去吧。」老板挥了挥手要她走，态度像是面对不请自来的推销员，烦躁又没耐性。
「如果不能调职，我觉得没有再待在这里的必要了。」她感到受辱，必须站稳自己的立场。
「回去！」老板低头继续工作，不再看她。她呆坐原地，直到承受不了尴尬的气氛才离开现场，而老板始终没再看她一眼。
「要当助理在哪里都行，不如就回老家吧。省下房租，老老实实过日子也没什麽不好。」最後母亲的一句话，就把自尊心受挫的她劝回老家了。
薛瑶什麽都擅长，以後一定会成为大家羡慕的那种人吧！──或许是刚做了梦，此刻，青梅竹马说过的话突然在她心底浮现。
结果，我没有成为你想像中的样子啊。
陈瑶叹了口气，调整好座椅，开始认真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