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干嘛要一直盯着我?」妹妹抬起头,不满地喊着,「这样我很难专心吔!」
听她这麽抗议,我才发现我不知不觉间抬头看着她出了神。「抱歉。」
道歉一说出口,反而是她愣住,脸上的不满逐渐转化为诧异。「……你真的都忘了?感觉你好像变了一个人。」
「怎麽说?」
「就……感觉啊!」她耸耸肩,「而且你刚刚看着我的感觉也好诡异,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过你露出那种表情,我怎麽觉得我好像不认识你了。」
「什麽表情?」我摸了摸我的脸。
「你自己看吧!」她从包里摸出一面小圆镜,伸长了手放在我床边。
镜子里回望我的是一个面无表情的少女,头脸上覆着绷带纱布,她一脸空洞。我眯起眼,试着挤出微笑,反而让那张脸覆着瘀血的脸孔古怪地扭曲。
「你干嘛扮鬼脸啊?」
「我没有啊!」
「反正很丑就对了。」她把镜子抢回去,连同漫画一起塞回自己的包包。「我要去交谊厅看,在这里有你盯着我没有办法专心。」
「等一下。」我出声拦住她,呐呐地,问了个我一直很想知道答案,却没人回答的问题。「我为什麽会坠楼?」
她迟疑的时间久到我以为她不准备回答我了。
「你真的……都不记得了吗?」她问。
「我记得的话我还会问你吗?」
「妈不是说你是因为意外才会坠楼?」她耸耸肩,口气平板。
「什麽样的意外?」
「就意外啊,不然咧?」
她果然也不肯正面回答我,大概是被母亲下了封口令。
我回想起了醒过来的第一天,我被何女士指责说「做了丢脸的事」、「忘了礼义廉耻」,那一日的怒吼,至今依旧在我耳边回荡,难道指的就是说我坠楼这件事?
意外并不可耻,但坠落不是意外的话,事出必有因;而如果说原因不可见人的话,还有什麽比埋葬在空白的记忆荒土里更合适?
我忍不住这麽想。
我一醒过来,就频频追问何女士我坠楼的原因,当着医生的面,也曾私底下询问,她的回答都含糊其词。等到几天後,她终於肯正面回答我时,我已经不能确定她给我的,是不是正确解答了。
「你在学校发生事故,等校方通知我赶去医院的时候,他们告诉我说你因为和老师起了争执,意外坠楼受伤。他们说是意外,如果不是,那你告诉我好了,你是怎麽从楼上跌下去的?」她的语气既气愤又无奈。
「那你为什麽要说我做了丢脸的事?」
「跳楼难道不丢脸?」
「可你刚不是说我是意外坠楼受伤?」
她脸色一僵。「……我是说,你因为和老师吵架,一气之下想要跳楼,不过後来掉下去不是跳楼而是因为意外,懂了吗?」
「所以是我原先打算跳楼,後来我打消主意,但是还是出了意外掉下去了,是这样吗?」我说,「怎麽听起来很笨?」
「对对对,」她似乎松了一口气,「你在要爬回墙里的时候,不小心滑下去。」她补充,说得有如亲眼所见。
「所以我之所以会失去记忆,也跟和老师吵架有关吗?我跟老师在吵什麽?」
「自从你升上了国三,面临课业压力之後,你的情绪一直很不稳定。」她说,「你第一次基测好像不是考得很理想,我想你会跟老师吵起来应该也跟学业有关。」
即便有所疑问,我仍将她的回答照单全收。毕竟脑伤未癒,想多了有害身心健康。
「你就先好好静养吧!不要想那麽多,以後的路才重要。」离开我的病房前,她留下这句话。
好像我是怎麽受伤的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该迈向什麽样的未来。
何语澄,今年十五岁,国三毕业生。品学兼优、五育均衡。她像个老师,在我的学期成绩单上打了一整排优,我却不知道那张成绩单是谁的,还在上面应她的要求写下了我的名字。
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我隐隐有种感觉,觉得她把我像袋子一样摊开,把内里翻出来掏洗涤清,填塞她喜欢的填料,口味任选,再把拉链拉上,拉链的牙齿一节节咬合,就成了现在的何语澄。全新的何语澄。全新的我。
「你觉得我是吗?」我问眼前那位我不认识的妹妹。
「是什麽?」
「我是何语澄吗?」
「姊你白痴喔?」她白了我一眼,「不然你还会是谁?」
「你记得父亲是怎麽样的人吗?」我换个话题。母亲没说的,或许妹妹会告诉我。
「妈没跟你说吗?」她挑了挑眉。
「没说得很清楚。」
「那是因为她觉得丢脸吧?」妹妹乾笑了两声,「爸在妈怀着我的时候就丢下她跑了,听说妈妈大着肚子还冲进汽车旅馆抓奸,大闹了一场,结果被人家轰出来,有够白痴的。」
那位一板一眼、不苟言笑的何女士完全看不出来有这样的过去。我在心里头咋舌,人果然不可貌像。但又悲哀地意识到,那两个在汽车旅馆里拉拉扯扯,演出捉奸八点档戏码的人是我的双亲,我却觉得那像是别人家里上演的故事。
她踱步离开之後,病房里又安静了下来,只余下没人认真回答的疑问,随着空调喷出的气旋缓缓在空荡的病房上空飘送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