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後几天,纬荷不仅联络不到李牧醒,连林墨的手机也一直是关机的,两人就像人间蒸发一样。不好的预感盘旋心头,她一颗心再慌再放不下,也莫可奈何。好像身处宽广无垠抓不到一丝生机的沙漠,又像被禁锢在十指不能张缩的狭小房间,烦躁不堪,无助让她觉得她都要得焦虑症了。
窗帘半拉,蜷缩在宿舍床上拿枕头蒙着头,手机铃声大作,她没想理会,它却在唱完一遍後再接再厉,彰显来电者的坚持她才不得不接听。
「喂?」她的声线乾涩。
『纬荷吗?我是院长。』屏幕钻出那道温柔女声,稍稍抚慰她急躁荒芜的心。
「院长妈妈,怎麽会突然找我?」此刻心防脆弱的她情不自禁唤出儿时惯用的称呼,渴望关怀。
『有阵子没见,想我的宝贝乾女儿了。』纬荷眼眶不禁一湿,咽了口口水,『什麽时候抽空过来,想跟你聊一聊。你那街舞决赛结果怎麽样了?』
「您怎麽会知道决赛的事?」她连初赛被除名的事都没有和院长说,皱了皱眉,听对方没有回应,还隐隐约约闷着笑,连忙起身穿鞋,「我现在就过去!」
熟练的搭车转车,曙光中心纯白洗石子的典雅外观映入眼帘。
「玉琪阿姨!」她不等自动门全滑开便进入,柜台坐着一道忙活的背影,她三步并两步上前叫人,五指梳理过几缕被风吹得凌乱的发丝,「请问院长呢?我是被她骗过来的!」
「讲骗未免太难听了吧,应该说是愿者上钩。」髻发丝丝不紊的白袍女人转过身,竟然是院长本人,眼尾的痕迹很深,带着既慧黠又慈祥的笑意。绕出柜台揽着她的肩将她推向谘商室,「来来来,陪做长辈的好好聊聊。」
「院长⋯⋯」她其实只是想问清楚古怪,半推半就下被按在了谘商室的沙发上,与中年女人隔着茶几而坐,问起好些近况,她身为晚辈也不好敷衍过去,只好把疑问按捺心底。
「这个夏天过去你也要升大二了,这一年该修的学分都有修满吗?」院长关心道。
纬荷不甚在乎的点点头,她的成绩一向不算优异却也不差,反正就是教授记不得名字却也不会刁难的那种普通学生。
「那恋爱学分呢?」
她一哽,那人的面貌浮现脑海,与他在老天文馆楼顶拥抱,耳边信誓旦旦的话语来不及说完,转瞬却是他倒地的画面。
纬荷眼神黯淡:「没有。」
「人家说大一是金,大二是银,大三是铜,大四是铁,你最好的时光就要过了,好好把握啊。」她瞧着她,「看你的表情,莫不是有心上人?」
「我的爱情学分是四年都修不完的。」那个人受众星拱月、万众瞩目,身边不缺她这种泥巴女孩陪衬吧。她摇摇头苦笑,况且他说过,他们只会是朋友,却明明早不只把彼此当成朋友。
不是有句诗词,为伊消得人憔悴?她不会为了一个普通朋友生死未卜就食不下咽、夜不安眠。
维系感情的不是关系,是心态。她对他已经产生了要不得的心态,能不能再进一步,认为李牧醒也产生了这种心态?
「为什麽?」院长探问。
「不是我的问题,应该是他有什麽隐疾吧。」她的眼神若有似无往下一飘,一语双关说得门外那人差点栽倒。
院长终究是老一辈的人,愣是没反应过来,她的理解不是纬荷要传达的明白,於是只拍拍她的肩:「爱他就要体谅他的苦衷。」
说着说着,那上了年岁、不再清亮的眸子就蒙上一层灰雾,忙不迭叹息。她都不晓得院长什麽时候这麽情绪化,她都还没有所表示呢。
「院长,东拉西扯了这麽多,您可以告诉我为什麽您知道决赛的事了吗?」纬荷还没忘记她的执着,抓紧时机开口。
「这个⋯⋯」
门传来把手的转动声,接着有人推门而入,嗓音磁性低沉,「是我告诉简院长的。」
两人双双回过头,纬荷更惊喜的站了起来:「林墨!」连长幼称谓都忘了。
他淡色的眸子一扫,微微颔首。
「哎呀!」院长一拍掌,手摸了摸额,「光顾着闲话家常,我想起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做,昨天晚上刚进来一个病人需要长照床位,我得赶紧去安排。人老了糊涂了啊!这里就留给你们年轻人。」随即小跑步出了门。
林墨径直走到她身边,手和她的手不过十五公分距离。他只是望着她,好像要把她的身影烙在眼底。
窗外乌云密布而室内静寂,气氛就和他的名字一样。
「要是让李牧醒知道你说他那话儿不行,他一定会气得立刻从床上跳起来。」他率先打破沉默,想要开玩笑令她放松,语气却是那麽死气沉沉。冷面笑匠真是比小丑还不如。
「是你自己思想不纯,隐疾又不一定是指那个。」纬荷勉强自己挤出笑容,抬眼与他对视,「也有可能是在这里见到你的原因。」
手指又不由自主绞缠起来,据他观察那是她紧张时的惯有表现。
「是我请院长引你来的,有些事情即使当事人千叮万嘱不许让你知道,但烂戏总有被拆穿的一天,我想你有权、更重要的是有资格知道真相。」他平稳说道,尽量让语气听不出情绪。
他打开门,十分绅士的示意她先走。
两人走到柜台前,杂乱的桌上清出一个空间,妥妥正正摆放着一份贴有照片的文件,显得如此突兀。
不过是早就猜到的事情,得到应证的当下,悲伤还是决堤,如洪水猛兽般袭来,外头骤起的狂风暴雨也滋润不了她乾涸龟裂的心田。
她颤抖着手拿起文件,没拿稳让它散落一地。贴有照片的那一张纸刚好落在他鞋前,他弯身捡起,上头他兄弟的眉目英挺,就是他这个男人看了也赏心悦目。
林墨实在不忍想像,当他的脸部肌肉再也无法控制自如,这张脸是否不再清朗俊雅。
曙光医疗照护中心长照病床申请书
申请人:李牧醒。
多希望那白纸黑字只是老天爷挥错的手笔,她无数次的闭眼睁眼,想要说服自己是看走眼。
Sun是李牧醒,而李牧醒,是ALS患者,是渐冻人。
过往的历史重演,掏空了她的五脏六腑,突然一阵天旋地转,脚下虚浮软了下去,林墨一个箭步上前撑起她,身後传来他专属那淡淡东方木质调的气味,轻微舒缓她的晕眩。
意识还被抛到云外收不回来,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流泪,只是脚边的文件被水渍晕开,一朵朵墨花绽放纸上。
「去看看他,好吗?」林墨犹疑良久,才下定决心说出这句话。
李牧醒最抗拒任何人知道他的病情细节,尤其是她,更只信赖他。但林墨这几天每每开手机看到桌布,看到女孩杏眼带娇接过男孩手上的早餐,他明白,他做不到隐瞒。不是大度,而是这种时候要是还生嫉妒,连自己都会不齿自己。
成全被命运捉弄的两个人吧!他对不起李牧醒,对不起蒋纬荷,但是不对不起他们,就更对不起他自己。
因为昨天晚上才入院,长照床位院长还在安排,他们是往计日病房走去。
「你打算拿这副表情去面对他吗?」即使林墨再防备,蒋纬荷的悲伤还是细细密密钻入他的毛孔,令他有些无措。
他以为自己当坏人是驾轻就熟的事,原来在无动於衷这方面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实在有愧於他万年冰山的外号。
她还在抽抽噎噎,一句话说得支离破碎,却看得出她很尽力在压抑情绪,努力换上一个比哭还丑的「笑」,想举起手表示自己没事。
她这副样子看得他实在很糟心。搭在她肩上的手一使力,将她带进自己怀中,双臂紧紧收拢,下颔情不自禁扣着她的发顶。
这个拥抱纯属两个伤心人互相取暖,绝不是有什麽情愫跳过萌芽,倏然茁壮⋯⋯
鼻尖那股安神香般的气味更浓烈了。纬荷的眼泪沾到透着体温的衣服,控制不住将整片濡湿,同时也感受到一滴冰凉落在头顶,她不愿去深思那是什麽。
脆弱她一个人有就够多了。
闷哭了一阵,他用这种趁人之危的方法成功让她镇定下来,却没有收手,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直到一声打嗝响起,她手抵着他的胸膛给自己挣点空间,那怯怜怜的模样让他的心塌陷了一角。
「学长、嗝⋯⋯为什麽、嗝⋯⋯要、要这、嗝⋯⋯样⋯⋯」她这话说得颇有几分附点二分音符的节奏感。
林墨的拥抱,又是存着什麽心态?
他扯扯嘴角,撩起一丝刺进她眼眸的碎发,「只是要让你不要哭哭啼啼的,没想到现在又多了一重音效,还是一样吵。」
「还不是、嗝⋯⋯被你超级小人的、嗝⋯⋯举动吓得、嗝⋯⋯打嗝、嗝⋯⋯打个不停!」这真是史上最没气魄的跳脚,否则那人面兽心的家伙怎麽还笑得那麽好整以暇?
房里传来闷闷的笑,才让争论着、不,单方面抗议着的两人消停了些。
原本锢在她背上的手,现在借力使力把她推了出去:「进去吧。」
她向前踉跄两步,回首看见,他脸上的笑有层山岚般的朦胧。
「学长不一起进去吗?」
林墨摇摇头,云雾散去,又是那副高冷模样,「他等的只是你。」随即转身跨步。
「你去哪?」她不及多思便破口而出。
「我去看看院长有什麽需要帮忙。」他没有停下,甚至没有回头看她。
没有他,谁给她勇气面对病床上的李牧醒?
「别在外头磨磨蹭蹭,内无恶犬,不会吃人。」听到声音的一瞬间她差点认不出来,那声道比熟悉中沙哑许多,像扯着一张薄薄的宣纸,稍微用力就要破碎。
她深吁口气,转开门把。房内装潢很简约,墙上挂着一台电视,床边摆放着她看不懂的仪器,床头柜上花瓶里插着一束花时正好的百合,电视旁就是卫浴间,与一般医院病房大致相同,就是空间宽敞了点。
但是这麽大的房间,病患能活动的范围就是那张床。当真是「广厦千间,夜眠八尺」最讽刺的诠释。
她最後还是得硬着头皮把目光放到床上那人身上,容颜的清减使得他的轮廓更深了,脸色也苍白不少。
此情此景不吃人,只是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