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呢?晦……二狗!二狗!」司空衍急喊。
马车上的乐师和随侍也全都下来了,一时间酒楼门口挤满了人,有三两聚在一处谈天说笑的,有抱着乐器叮叮咚咚调试的,所有人一边交谈,一边缓步往酒楼内走去。
司空衍伸长了脖子使劲张望,终於在人群之间找到了那个熟悉的侧脸。
仅仅片刻功夫,晦人已脱掉了一身祭典装扮,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了乐师队伍当中,正捏着一个不知从谁身上顺来的陶笛,兴味盎然地把玩着。
他隔着人群感到了司空衍的视线,笑嘻嘻用口型道:「你也进来玩呀!」
玩你个大头鬼!
司空衍眼睁睁看着晦人的身影随着众人消失在酒楼深处,急得在门外直跺脚。
此地美酒名菜,珍馐佳肴应有尽有,席间更有美人作伴,和歌奏乐,翩翩起舞。在这里厮混一整天,可说是神仙一样快活。
像这样纸醉金迷的地方,一般市井小民又如何能进去?晦人要是在里面付不出钱,或是更糟被人认出来……司空衍简直不敢想接下来会如何。
他咬咬牙,拨开团团围在酒楼门口的食客和酒家女,几步冲了进去。
「客人是吃饭还是住……」
「我内急,借下茅厕!」
「想借就借你以为这是什麽地方?」看门的小厮大喊,「喂!走反了茅厕在左……」
司空衍早就一阵风似的跑没了影。
「哼,憋死活该!」小厮翻了个白眼,叉腰气道。
酒楼大大小小的庭院,错综复杂的回廊,让贸然闯进的人如同置身迷宫。
司空衍烦躁极了,他板着脸,一层层,一间间地探听。有醉汉在走廊上骂骂咧咧地撞他,随即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也有男女相互调笑着,耳鬓厮磨地往厢房中去了。
他找得认真,偏偏四面都是觥筹交错,成排的房门紧掩着,宴饮的嬉笑声像在嘲笑他自寻烦恼,自作多情。
或许他真的就此将晦人搞丢了?
或许晦人认为今天是离开他的好时机?
猜人心思累,从前遇到不能理解的,他便不去猜。可如今他总算体会到思绪是不由自己的,遇到真正在意的,便总是横生枝节,徒增烦忧。
就在司空衍心急如焚,以为自己会把逸兴酒楼翻个底朝天时,他终於在一间小小的库房发现了晦人的踪迹。
这个库房连接着酒楼中央露天的庭院,此时被充作表演的後台。
其他人都出去了,庭院中的演出仍在进行,正是方才在门口看到的那一批舞姬。乐声朦朦胧胧、若有似无地传来,夹杂着宾客的拊掌喝彩。
司空衍紧张地跨过一地散乱的道具和浮夸衣物,来到了房中唯一有声响传出的地方,一道虚掩着的布帘前。
「嘻嘻……好痒……」
是晦人的声音。
司空衍心下稍定,猛然掀开布帘,却见里面是两个姑娘,顿时呆然。
其中一个酒楼侍女服饰的,掌心还捧着一盒胭脂,正拿着朱笔给对面的姑娘点唇。两人喝得醉醺醺的,面色酡红,亲昵地搂在一处。
被妆点打扮的姑娘头发盘得乱七八糟,上头插了一枝半开的白牡丹发饰,和各色珠翠步摇。妆容虽美,但过分浓了;一身绯色的襦裙斜斜套在身上,上衣将拢未拢,衣带将系未系,给人凌乱不庄之感。
司空衍定睛一看,这哪是什麽姑娘,竟是生硬作女子打扮的晦人。那一抹刚刚点上的胭脂红得滴血,像朵梅花,湿漉漉的粘在他的唇心。
司空衍心尖一刺,忽然被扎了一针似的,竟起了些狎昵的念头。这念头也让他油然而生一股尖锐的羞耻,以及无名的怒意。
「他喝醉了,让我带他走。」
侍女的醉意被司空衍的冷脸吓走了一半,她看向晦人,见後者毫无反应,只得提着裙摆匆匆地溜了。
「我和那位姐姐闹着玩的,你怎麽把人家吓跑了?」晦人靠着墙,懒洋洋地说。
司空衍抄起他的胳膊:「还嫌不够招摇?回家!」
晦人不从,双手发力将司空衍用力拽回,软糯地求他:「没玩够……你不要走嘛。」
「喝醉了还玩什麽?」
「我喝醉了,所以别问我。」
晦人笑嘻嘻说自己醉了,直直盯着司空衍,眼神分明一片清明。
「别逼我把你扔在这里。」
「你不会!」晦人开怀大笑,「怎麽样?现在我也能对你说这句话啦!」
司空衍泄气极了,从前他只觉得自己打不过晦人,现在他不得不承认,在这个不讲理的家伙面前,他简直在任何方面都毫无胜算。
布帘内部的空间十分狭小,晦人靠近司空衍,神色玩味,开始对他上下其手:「你在紧张什麽?」
「我没有紧张。」
「你肩耸得那麽高,背挺得那麽直,骗谁呢?」
司空衍赶紧调整自己的站姿,但无济於事,只让他看起来更加局促了。
晦人的笑快要溢出眼睛:「你今天一直有点怪……是不是怕我真的想跟你睡觉?」
「不是……我……」司空衍素来镇静淡然,八风不动的脸,腾地爬上一层羞臊的红色。
「害羞了?」晦人心头一软,忍不住去摸他的脸。
面颊和耳朵,还有脖颈,全是滚热的。
晦人慢慢往後摸,圈住了他的脖子:「那如果就是真的呢?」
司空衍脑袋轰然,像被这句话给定住了。
「傻了呀?」晦人捧着司空衍的脑袋,乐呵呵地,飞快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看,我给你盖了个戳儿!」
「……」
司空衍终於忍无可忍,一把将晦人摁在墙上,低头咬上了那团湿漉漉的红色。
晦人的半声惊呼堵在喉头,很快便微张着唇,温顺地迎接他。
少年浓妆的面容固然诡异,可他的睫毛是那样长,眼睛是那麽湿润,唇是那样柔软,就像一颗甘甜的糖。
司空衍专心致志地舔舐晦人唇齿间的酒意,今夜所有他拒於门外的蛊惑仿佛都在等待这一刻,等着他犯下一个荒唐的过错,推他坠落泥淖,永不翻身。
晦人喘息着将司空衍推开一瞬,却是双手绕过他的腋下,把人搂得更紧,两人胸膛相贴,再次陷入了绵长的亲吻。
庭院中歌舞奏乐的声音开始变得若有似无,一切都被隔绝在外,方寸斗室之中,只剩下狂浪似的,灭顶一般的情潮。
所有将出未出的话语都被搅碎了,在湿热的纠缠当中,司空衍甚至听见晦人发出了接受喂食的幼猫似的,喜悦至极的呜咽声。
良宵此夜,正当情浓。
将要分开的时候,晦人依依不舍地又咬了一下司空衍的嘴唇。
「你喜欢这个……原来你喜欢这个。」晦人的声音已然被熏得哑了,口脂红艳艳地糊在嘴边。他甜甜地笑着,眼睛烧得发亮,像水底下有火在燃。
司空衍喘着气,茫茫然退後半步,人生中第一次热烈亲吻的余韵像涛涛巨流淹没了他,甚至令他感到了直坠深渊一般的,陌生的恐惧。
在不知不觉中,他到底和晦人变成了什麽关系……
晦人并未察觉司空衍复杂的心情,尚且迷醉道:「你喜欢姑娘的样子,我今後便日日扮给你看……我会学着把妆化好看的,还有,还有……多弄几件裙子……」
司空衍皱眉:「不……你别误会,我并非因为你这样才……」
晦人再次贴近司空衍,用嘶哑的气声道:「那你要我怎麽办?只要能让你喜欢我,只要有谁能喜欢我……我愿意做任何事。」
司空衍呼吸一窒,躲开了他的吻。
「别闹了,我们回家。」
「不嘛……不亲别想走……」
司空衍别过脸去,用上极大的意志力才再次把他推开:「够了!你清醒些!我是一时糊涂,才与你……与你……」
晦人狼狈地跌到一旁,鬓边的牡丹斜栽下来,遮住了他的半截长眉。先前饮下的酒仿佛这时候才发作似的,让他眼色朦胧,渐渐地蓄了一层水光。
他喘了几口气,自嘲地笑了:「我都已经这样了,你为什麽还是不搭理我?」
「不是这个的问题……」
晦人扑上来揪住司空衍,道:「男人不行的话,我、我去把那个卖香包的姑娘绑来给你!我记得她的味道!好不好?你喜欢她的对不对?我知道你喜欢她……」
司空衍震惊:「你知道自己在说什麽吗?」
「还是,你有想偷的东西吗?有想杀的人吗?要不要二狗重操旧业来帮你?汪!哈……哈哈哈……」
晦人神情悲怆,却低声笑个不停。
「我真傻呀……像你这样的大好人,我凭什麽换你的喜欢。」
司空衍被晦人这副模样吓住了,他终於发现了这些日子以来,自己一面被撩拨得方寸大乱,一面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的原因。
他颤声问:「换?对你来说,这便是喜欢的意义吗?一种交易?」
晦人垂头坐到地上,过了一会才低声说道:「师父告诉过我,无用之人必被舍弃,只有交易是世上最牢靠的盟约。用能做的去换想要的,我就只知道这一种活法……究竟有什麽不应该?」
「那这些时日,你把我当成什麽了?客人?目标?还是……」司空衍神色黯然,嘴唇抖动了几下,终於说出那个名字,「方璇的替代品?」
故人名姓一出,满室旖旎荡然无存。方才两人紧紧相拥亲吻的画面,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晦人瞳孔一缩,张口欲言,却发现他其实无可辩驳。
那个男人曾留给他无限的温情,和害怕被遗弃的恐惧。时至今日,他终於发现这两者都是那麽根深蒂固,难以磨灭。
司空衍细细盯着面前少年的脸色——羞涩的红晕早已褪得乾乾净净,只剩下死灰般的苍白。
「是……我确实将你,当成了师父的替代品。我以为你们是一样的。」晦人轻声道。
他嗓子发乾,师徒之间往日种种,和这些日子和司空衍相处的回忆重叠在一块儿,催着他眼眶泛出酸刺的热意,却没有落下泪来。
司空衍听到这个答案沉默良久,道:「你这是作践自己。」
晦人露出一个虚弱的冷笑:「无妨,反正我命贱。」
司空衍再次看向他,少年面上久违的浮现了讥诮的神情,他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初见他面容的那个雨夜,如今却比那个时节要冷得多了。
外头的歌舞表演似乎已进行到尾声,舞姬们嬉笑闲谈的声音越来越响,她们正往後台走来。
「还回去吗?」司空衍问。
「滚,我不要你喜欢了,我不想见你。」晦人意兴阑珊道。
「很晚了,若无处可去,你还是能去我家。若是再不愿见我……」司空衍心中苦涩,仍是勉强说完,「你伤已痊愈,就此别过也罢。」
晦人没搭理他。
司空衍转身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又走回来。
「还有什麽事?」
司空衍脱下外衣,那粗棉的料子随着一声叹息落到晦人肩上:「外面天冷,至少披着御寒。」
没等晦人反唇相讥,司空衍已毫不留恋地跨过一地杂物往外走去。他的步伐很大,细看却有些虚浮,颀长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酒楼昏黄的光线之中。
第一个退场的舞姬已经进到後台来了,她漫不经心地卸下头饰,却差点和从暗处走出的晦人撞个满怀。
「你是……」
晦人冷眼直视她,仿佛对方问了一个蠢问题。
越来越多的舞姬涌进来,晦人也不在乎她们是否注意到他。他扯下司空衍的外衣,狠狠叼在嘴里,仿佛这样也算撕咬了一番衣服的主人。
少年失魂落魄地混在舞姬当中,一边往外走,一边粗暴地撕开一身艳丽的裙子,拔下华丽的钗环,任它们残破不堪地散落在地上。
作为杀手学得的本领让晦人起初玩得尽兴,最终也多少掩饰了他的伤心狼狈。
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人群,沿着屋角房梁一路向上攀爬,一直爬到了酒楼的最顶端。这里能俯瞰临璩万家灯火,夜风徐徐,如同司空衍所说确实是冷的,也送来了远处傩祭游行喧腾的鼓声。
少年撇了撇嘴,打算躺在冰凉的瓦片上直到天明。
然而就在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不远处欢腾的街道上,传来了剑刃出鞘的不祥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