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过後,海棠就常去周棋那照顾他。一直到隔年春天,海棠花纷飞的日子里,周棋的病才有明显的好转。
海棠搀着周棋,在春苑里散步,观赏盛开的海棠花。风起,海棠花雨倾下,红艳艳的花瓣沾满他俩一身,海棠笑问:「可以教我弹琴吗?」
书卷气的眼眸满是柔情,周棋心满意足的看着她。「你想学,我一定教你。」
「我想学你为我弹的那首曲子。」海棠仰看漫天的海棠花雨,轻声低喃:「以後,换我为你而弹。」
只是,她还能为他弹多久的琴?王大夫说过,周棋的情况很糟,也许有时会好转,但再活也不超过三个月。
周棋握着她的手,温柔的笑了。
不远处,传来孩子的哭闹声。海棠抬眸,却惊见嬷嬷抱着周锦,迎面而来。
嬷嬷走近了,周锦酷似周书的面容,怔得海棠一阵恍惚。她下意识轻抚平坦的小腹,眉头紧皱。忽然,她的手被周棋用力握住了,她诧异抬眸,却惊见他眼底的哀愁。
「夫人。」嬷嬷讶异的看着周棋的举动,倾身微微一福。周锦又是哭闹,嬷嬷来不及细看他们之间的互动,只好离开去找盼君。
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海棠的手仍是被周棋紧握。她挣开周棋的手,低声说着:「棋哥哥,我没事。」
周棋悔恨的看着她。「若当初我知道他会这样待你,说什麽我都不会让你嫁他。」
「棋哥哥,没人会知道,未来会是什麽样子。」海棠沉下眸,有感而发。因为在许多年前,她也不曾想过,周书会因为她生不出孩子,而离开她。
自周书纳妾後,他就不曾在她房里过夜。他只是专宠着盼君,宠着他们的孩子周锦。每每,她在宅里与周书碰面了,他也只是与她寒暄几句,问问府里的状况。
他对她,就像一般朋友,而非亲密的夫妻。
海棠深深叹息,周棋将她拥入怀里,低声呢喃:「你还有我。」
当周棋知道,海棠明白他的情感,他对她的爱意,他不想掩饰。
海棠笑着,挣开周棋的怀抱。「若有来世,海棠愿为你的妻,一辈子侍候你。」
她轻抚周棋消瘦的脸颊,惋惜开口:「此生我们错过了,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照顾你。」
周棋握紧双手,有些激动的,却又隐忍住,咽下欲说出口的话语。
他多想对她说,不用等到来世,他就想和她在一起。可他知道,这是一份不可能的奢望,因为--
「咳……咳……」周棋猛咳着,海棠仔细为他拍背顺气。
「起风了,我们回去吧。」海棠为周棋披上大氅,小心的搀着他,送他回房。
她陪在他的身旁,一直是他梦寐以求的渴望。可当他了却这份渴望,他却又矛盾的想离开她。他知道,他这糟糕的身子,无法给她幸福,但却又希望海棠爱他。
看着海棠的全心全意,周棋下定决心,过几日,他要离开周家,用尽所有的勇气,离开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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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的下人们,近些日子流传着难听的耳语。
「书爷纳妾,夫人不甘寂寞,也找上棋少爷了。」
「可不是吗?听说夫人日日夜夜都陪着棋少爷,两人可亲热了。」
「肯定是旧情复燃,乾材烧上慾火。夫人曾是棋少爷的未婚妻,书爷不要她,她当然对棋少爷投怀送抱。」
「咦,可棋少爷那药罐子,满足的了夫人吗?」
越传越离谱的话语,令水仙气愤,而且妒忌。她不再犹豫,将周夫人给得药包拆开,将药粉加到茶水里,搅和均匀,就端了出去。
琴声悠扬,周棋正教海棠弹琴。海棠倚在周棋身边,看着他专注抚琴的模样,却又有片刻的恍惚。
琴声渐歇,水仙走向前,她笑着,却又狰狞,将茶递给海棠:「夫人,请喝茶。」
海棠疑惑的看了她一眼,也没多想什麽,就将茶水接过,就要喝下--
「别喝。」看到水仙异样的神情,又想起她从未端茶给海棠喝过,周棋连忙夺下海棠手中的茶水。
周棋神色复杂的看着水仙,看得水仙心惊不已。
「怎麽了吗?」
海棠困惑的看着周棋,却见他痛苦的凝视水仙,冷声说着:「我渴了,这杯茶我想喝。」
周棋将杯子慢慢凑上唇,却听水仙尖叫:「少爷,别喝!」
她随即抢下周棋手中的杯子,开始痛哭。
看着水仙,周棋深叹口气,对海棠嘱咐:「你先回去,我有些事要处理。」
「好。」海棠应允,起身对周棋说:「我明日再来。」
隐约,海棠知道发生什麽事,但她不想插手。毕竟水仙是周棋的贴身丫头,自小跟着他长大,也只有周棋够资格责问她。
待海棠离开後,周棋沉声问着:「为什麽要这样做?」
水仙哭着,哽咽的回答:「下人们……下人们……传得难听,老夫人要我……要我……」
「是娘的主意吗?」一听是自个儿的亲娘想害海棠,周棋傻了,他恍惚的低喃,怎样也不愿意相信。
「是……是老夫人……老夫人……要我毒死她……」老夫人还对她说,只要海棠死了,周棋就会爱上她,然後她就可以成为周棋的妻,永远伴着他。但这些事,水仙怎样也不敢说给周棋听。
因为老夫人的利诱,水仙才会下毒手。只是她仍犹豫,她知道周棋深爱海棠,肯定无法接受海棠的死去。
「真是娘吗?娘怎会如此?」周棋怔愣,他呼吸急促,无法接受这突来的事实。
「海棠是娘一手带出来的周家主母,娘怎会想毁了她?」令人窒息的疑问,逼周棋起身,就往秋苑跑去。
秋苑里,周夫人早已支开所有的奴仆,就等周棋上门。
不意外看到周棋,周夫人冷冷的开口:「你终於来了,想来那贱人肯定是死了。」
听到周夫人狠毒的话语,周棋痛苦的看着她,紧握手心,颤声说着:「娘……娘为何要这样做?海棠可是您亲手带出来的,是您……」
「住口。」周夫人愤然起身,恶狠狠的说着:「早知道我就撕了她、毁了她,才不会让你变成这副德性。」
她狂怒的眸,直逼视周棋。「我早说过,我会让你後悔放弃继承周家。更别说是你为了那贱人,放下娘,放下一切,难道娘不能恨她吗?」
周棋从未想过,周夫人对海棠竟有如此强烈的恨意,他愧疚的闭上眼,神色痛苦。放弃一切,只不过是想要海棠幸福,难道他真的做错了吗?
想起书弟冷情的面孔,想起他说过的话语;他说,是他逼他娶海棠,他根本不爱她。想起海棠自责痛苦的神色,她对他说,是因为她无法生孕,周书才会离开她。
其实不是书弟可恶,而是他的自以为是,害了海棠,害了他最爱的女人。他知道自己无法给海棠幸福,当初他应该坚决一点,退掉她的婚帖,退掉自己的痴心妄想,而不是将她让给书弟,让她痛苦。
娘会恨她,想毒死她,都是他造成的。
周夫人凄然一笑,恨恨说着:「我知道那贱人是你的一切,所以我没想过要杀死她,我只是在她的饭菜里下药,让她无法怀孕……」
「娘你竟然……」周棋惊讶的睁开眼,脚步虚浮踉跄,终於跌坐在地。
原来,海棠一切的不幸,所有的痛苦,真是他害的。
书弟说得对,他凭什麽指责他,他自己才是伤她最深的人!
「有什麽不对吗?我只不过要她嚐嚐没有孩子的痛苦!谁叫她让你背弃我,让我失去你,我当然要她不孕,让她也受受这种滋味。她没有孩子,周书那贱种果真纳妾,让她更痛苦。」
「可那贱人,却回过头来找你,说什麽我都要毒死她,阻止她和你在一起……」海棠让她失去周棋,害她被周书欺压,说什麽她都不会让海棠得到幸福。
「原来是你害得我这般痛苦!」
熟悉的轻柔嗓音,逼周棋不得不转头,惊看站在後方的海棠。她冷着一张绝艳倾城的容颜,灰暗的水眸尽是骇人的愤怒,一瞬也不瞬的狠狠瞪着周夫人。
她只是担心周棋,才差丫头去打探;丫头却对她说,棋少爷怒气冲冲,去找老夫人了。她觉得奇怪,才赶来,竟听到老夫人说出这样的话来。
乍见她,周夫人诧异的嗫嚅着:「你这贱人竟然没死……」
「你都没死,我该死吗?」张狂的怒气围绕她周身,海棠缓缓走向周夫人。
「哈哈……你没死,很好……很好啊……哈哈……」看见海棠的愤怒,周夫人突然疯狂大笑,笑得极为骇人。
「那就由我来了结你!」瞬然,周夫人双眼圆睁,拿起一旁的剪子,就往海棠的胸口刺下。
「别!」周棋痛苦大喊。周夫人突如其来的动作,叫他无法抢先一步救下海棠。
刀落,血花飞溅,忽听一声尖叫。
「你知道杀死『书爷』,会有什麽下场吗?」不知何时,周书竟挡在海棠面前,代她受周夫人这刀。
「啊……啊……」周夫人惊恐的看着周书,看着被她插在胸口上的那把剪子,放声尖叫。
看着鲜血直流的胸口,周书忍痛拔出剪子,丢弃在一旁。
他强压着倘血的伤口,阴侧侧的眸,狠狠的扫了周夫人一眼,沉声说着:「我死了,周家的众管事肯定将你架到县太爷那,将你网起来,一刀刀割下你的肉,让你痛死。若你侥幸没死,他们就会将你五马分屍,让你活睁着眼,看着四肢被拉断。」
「再不然……」
「啊……啊……」
「啊……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周夫人抱头尖叫,恍若看到那血腥骇人的画面,害怕不已。
周棋不忍她这副模样,上前抱住她,大声痛哭:「娘……娘……别这样,你别吓棋儿……别吓棋儿……」
「哈哈……哈哈……」尖叫过後,周夫人又是狂笑,笑得恐怖。
「哈哈……」
「娘……」周棋紧抱着她,只是哭着,似意会到什麽事,他红着眼,再也说不出话来。
周书若有所思的看了周棋一眼,随即离开秋苑。海棠跟了上来,突然靠近他,用着手边的巾帕,紧压着他胸口上的伤,欲帮他止血。
「我差人请王大夫了,先到大厅等着。」
她惨白着脸,冷冷的开口:「多谢你救了我。」
周书救了她,表示他心底还有她,她该是高兴的。可她,无法高兴。早在周书背弃她的时候,也背弃了那颗曾为他写满情绪的心。现在的她,不想再为周书,牵动自己的喜怒哀乐。
周书抬起那双狡狯的眼,很难得的,似有一抹歉疚。
「你不用谢我,这是我欠你与大哥的。」
海棠困惑的看着周书,不明白他话中的含意。
周书深吸口气,缓缓说着:「一开始接近你,是因为我知道,大哥深爱你。所以我算计着,只要让你爱上我,也许大哥就会为了你,舍下周家继承人的位置。」
海棠睁大着眼,诧异的看着周书,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麽。
但周书仍是继续说着:「娶你,是为了报复老夫人。因为我很想看看,当她知道她一手调教出的周家主母,竟嫁与我时,会是怎样的脸色。」
海棠狠狠的打他一巴掌。
她从没想过,她对周书的爱,竟会被他糟蹋成那个样子。
心痛难耐,海棠无声的掉泪。
周书叹口气,有些艰困的开口:「我……我不曾爱过你,就算你真怀上我的孩子,我还是会娶盼君过门。因为她,才是我此生至爱……」
海棠哭着,再也听不下去了。她掩住耳朵,痛苦转身,远离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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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春天,周老夫人疯了;没多久後,她染上了病,没几日就死了。她死後,周棋的病突然恶化,於是他与水仙又回到莫愁湖畔的茅庐,修心静养。
而周家的当家主母海棠,也在那年春天,被周书休离了。
她拿着休书,走过周家庭院的华美建筑,走过雕刻精细的楼房巷弄,穿过曲院风荷。海棠细眯着眼,想起了第一次刚来到周家,想起了周书与周棋,想起了她在这大宅子里的一切回忆……
海棠飞舞,年仅十二岁的她,被周夫人命定为周家未来的当家主母。
冬雪霭霭,十八岁的她,嫁与周书为妻。
三年後的立冬,周书纳妾,她成了弃妇。
一年後的暮春,她与周书离缘。
原来她在这宅子待上十多年,这麽久的时间,她一点也没察觉。好像,所有的事才在昨日发生,一幕幕,令人深刻。
走过风风雨雨,不管她经历什麽事,她的背後,总是有一个男人,用尽一切,傻傻的守着她。
「听说夫人是因为勾搭上棋少爷,才被书爷休离的。」绿菱拉着橙月和红缨,又在银杏树林偷偷说嘴。海棠路过,不由得放下脚步,好奇听着。
「我听到的好像不是这样。」红缨偏着头,纳闷的看着她们。「夫人照顾棋少爷,是因为棋少爷是夫人的大伯,家人之间的照顾,本来就是理所当然。」
她小声说着:「肯定是夫人无法生育,书爷才会休离她。」
「是这样吗?」橙月疑惑的开口:「为什麽我在秋苑听到的是,夫人害死老夫人,书爷为了周家门风着想,不得已才休了她。」
「夫人怎可能害死老夫人?」红缨诧异的看着橙月。
「怎不可能。」橙月理所当然的说着。「你们又不是没看过,老夫人对夫人是什麽样子,夫人肯定是积怨已久,才会痛下杀手。」
「不是这样……」绿菱急辩驳橙月的话。
丫头们仍是讨论海棠被周书休离的原因,海棠悄悄的绕出银杏树林,深深的叹口气。关於她被休离一事,别说是周家了,全金陵肯定传得沸沸扬扬。
终於来到了秋苑,她遇上了盼君。
「大姊,您真要离开周家吗?」盼君一脸担忧的看着海棠。她知道,是海棠向周书要求修书,要求离去。
「我等会就要走了。」海棠看着盼君,看着这名美丽的女人,心底复杂情绪依旧难解。她一直是恨她的,恨她生得出孩子,恨她抢走周书。
可当周书说了,他不曾爱过她,她觉得自己的恨,一点意义也没有。
恨着不爱自己的人,一点意义也没有。
「我来这,是有事找你。」海棠脱下手中的羊脂白玉龙凤环,那只跟了她十多年的主母权信,交与盼君。
「我走之後,你就是周家的当家主母,这只龙凤环,理当归你所有。」
盼君不敢收下那只龙凤环,她一脸惶恐。「大姊,盼君出身低微,难当如此大任。」
海棠笑了笑,拉起她的手,将龙凤环套上去。「拿着吧,周家的事有周书帮你出主意,你只要拿着这龙凤环,差下人去做便成。」
「大姊……」盼君看着她,眼底,有着不舍。
「别叫我大姊,我现在已经不是周书的妻。」
海棠转身,低声说着:「他从未爱过我,这周家,我没理由再待下去。」
盼君不放心询问:「可离开周家,你要去哪里呢?」
盼君听周书说过,张老爷对海棠很生气,张家绣坊她是回不去的。她一个弱女子,除了夫家与娘家,她还能去哪里?
海棠仰起明媚的水眸,望着苍穹深处,想起了在她背後默默守护的男人,终於离开了周家。
「我要去找他。」海棠呢喃。
漫天的海棠花雨,掩住她离去的身影,也掩住了风中若有似无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