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求仁 — 第二章:金絲奇楠

一心亦无难,难在断爱根。

——佛偈

常忧是个手艺人,但准确来说,是个不得了的手艺人。

他的师父是切磋老人,他的师兄是「神匠」雎琐,而他看着胡子拉碴,邋里邋遢,却也有个响当当的外号,人称「鬼手」常忧。

神匠擅长做东西,那麽鬼手就擅长修东西。

那双粗糙厚重宽大的手,能使得动打铁开石的大锤,也能舞得动细如牛毫的绣花针。

通都守珍阁里,自他师兄雎琐离开後,他便成了阁中最受重视的人,不敢有人对他有丝毫怠慢。

就像是守珍阁中供着的一尊大佛。

而这次惹得他醉酒之後被冷水泼醒,还被人揪着领子质问的,却也恰恰是一尊大佛。

一尊皇寺大普渡寺里需要修缮的泥塑观音像。

他师兄雎琐三年前离开守珍阁前做的最後一尊泥塑观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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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普渡寺又被百姓称作皇寺,当年徽平帝为了纪念生母所修建,至今经历两代帝王,香火越发鼎盛,寺庙越发恢宏,到了今上,又扩建了一遍,气势之恢宏博大,都可以说得上是通都一绝。

因着今上重视,每隔五年,寺中的佛像便要整理修缮一番,若有金身或彩漆剥落的,还要重塑金身或上漆,以免有损皇寺之名。

今年守珍阁是不用接这活计的,但今春下雨,春雷阵阵,竟将这寺中观音堂的房顶劈开,漏了雨进来,污损了佛像,故而联系了守珍阁,常忧瞧过後觉得问题不大,只是有些修缮的材料和工具只有守珍阁有,所幸这佛像也并不大,便使人运到守珍阁中修缮,重新上漆。

常忧手边并无弟子,也只喜欢一个人乾活,阁主惜才,便也由着他去,专给他空了间院子做工,只阁主和他两人有钥匙,平日里只管吃住,而常忧虽然好酒好赌,但也尽忠职守,於工作上从不曾有所耽搁。

前日,常忧已将观音像修复完成,是以昨夜才兴致勃勃地拉了沈旧衣作陪,不料,他同沈旧衣喝到一半,老板身子不适提前打烊,沈旧衣便也借坡下驴说不喝回了家,他一个人喝也没意思,正欲打道回府,却不料刚好遇上白琅,二人便边骂沈旧衣边结伴去了白府门前新开的杨二酒家,但白琅酒量却是三人之中最差,只喝了三轮便服输求饶,被家中仆役架了回去,他还未尽兴,便一人继续喝酒。

直到次日清晨,阁主带人准备将观音像送回寺中时,才发现常忧的院落门户大开且有十分好闻的香气扑鼻而来,阁主大惊,立刻进入室内。

却原本修缮好的观音像左臂已经粉碎,同地上的工具一样散作一团砂土和颜料。

而室内幽香阵阵,香气芬芳幽雅,正是从那座观音像上碎裂断开的左臂上飘散出来的。

那阁主凑近一看,便发觉不对,走近一看方才发现一件惊人的事。

原来那佛像断臂处切口整齐,气味芬芳,是因为这泥塑佛像里面原本就有着一座木质佛像,只是被人包裹後,以绝妙手艺泥封再塑,方才得了这尊泥塑佛像!

守珍阁阁主登时大惊,他鉴宝阅宝无数,算得上是通都珍玩界的翘楚,自然就意识到能有这香气的木制佛像所用的木料绝非普通木料,乃是以整块沈香木制成,俗话有言,一两沈一两金,可见这沈香贵重,而这佛像所用的沈香木又非普通沈香,乃是以上好的金丝楠木天然而成的沈香。

佛像,沈香,金丝楠木,又是自在坐的佛像。

守珍阁阁主胡啓星当即就冷汗直冒。

三年前贡入宫中的金丝奇楠自在坐观音菩萨像,为什麽会出现在这里,还是以这种方式?

他急忙想找常忧,却在院落之中遍寻不到。

於是便派人两路,一路前去报官,一路前去寻找常忧。

只是常忧还没找到,半刻之後,内门却有人先来了。

来的还不是一般人。

惊得胡啓星差点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来的是尊不得了的大佛。

云纹皂靴踢了踢散在地上的砂石土屑,模样有些漫不经心。

「倒是有些意思。」

来人一身团锦紫衣,带黑纱帽,长身玉立,富贵桀骜,面上带着几分英气,手中把玩一块白玉所制的貔貅,年纪不大,左不过三十来岁,说话声音轻轻柔柔,但总叫人害怕。

「暗辅,这件事……」

「不着急。」管止箐眯着眼轻笑,用手扇了扇鼻子,深深吸了一口这沁人心脾的气味。「先去一趟笃心观,我要亲自去请十四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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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她素蘅君管止箐是君子,也有人说她暗辅管止箐是卑鄙小人。

一个人但凡站在别人到不了的高处,总归是免不了诋毁和谩骂的。

管止箐在这位置上也有些年头,自然对那些人说的话都心知肚明。

狮子从来不屑於蝼蚁争辩,她自然也不会对这些人的话有什麽过多的反应。

「叫人先将外面的泥塑剥乾净了,手脚仔细麻利些。」管止箐坐进马车里时那双狐狸眼笑眯眯。「若是多了一道划痕,那就别在我手底下呆着了。」

「是。」

「还有,小狼崽子和她师兄呢?找着了人,就让那小狼崽子赶去笃心观,人让柳润春先带回门里。」管止箐的手摩挲着白玉貔貅,有些发懒地靠在软垫上,春日总是让人想要休息,她也不例外。

正在这时,有一只通体蓝白色的鸟从外面飞进来,在车厢里扑腾着翅膀口吐人言:「禀大人,刚才笃心观里有人来报,夜梧君也在观中,现在在十四殿下院中做客。」

话音一落,那只鸟便四散消失了。

管止箐并不是一个喜欢有太多表情的人,她总是懒懒散散的,但这并不代表她不会有情绪,很少有人能让她的表情鲜活起来。

——定国公沈赫之女,夜梧君沈旧衣算是一个。

「怎麽又是这家伙?」论起通都城内好管闲事,无聊纨絝,胡闹乱来,沈旧衣算是让管止箐十足头疼的人物,她的父母都曾是了不得的人物,但只有这个女儿哪哪都不像父母,但凡有了什麽感兴趣的事都喜欢插上一脚。

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无意,但这遇到事情都能无意间置身其中的本事,实在叫人叹服。

「柳行督呢?他外甥女,管不管?」

管止箐有些头疼,揉了揉太阳穴。

话刚落地,一只银白色的老鹰便穿进了车厢也口吐人言:「我收到消息了,这两天公事繁忙,分/身乏术,就请管暗辅对旧衣多多照拂了。」

这句话一说完,那老鹰便立刻四散纷飞了。

呸!

管止箐心中啐了一口那老不要脸的。

她同柳青豫本来就有些嫌隙,内门外门,许多职务权限多有交叉,内门统管皇家所发的暗令和皇家琐碎诸事,但凡和皇室有这麽点关系,都要插手,外门则对朝廷百官统辖监管诸多事宜,皇亲国戚有时也在职权范围之内。

内门之首称作暗辅,外门统领唤作行督,双方都由皇帝直接任命,相互制约权衡,大多数都是皇帝心腹之人,非常人所能胜任,管止箐不过三十来岁便已是内门暗辅,可见能力之强,圣人之看重。

「这是存了心给我使点绊子。」管止箐啧了一声。「谁不知道你那外甥女是个闯祸精!」

但一想到沈旧衣同虞嫤的关系,管止箐却又压下心中不快,屈指敲了敲,车夫得到命令,立时便出发前往笃心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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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的沈旧衣并不知道管暗辅的碎碎念,也不知道常忧的处境有多惨,她现在正坐在普源为她特意留着的院落里,看着白虹研磨香药。

四周无人,又兼之平日里闹腾的沈旧衣不发一言,院子里只能听到白虹研磨香药的声音。

沈旧衣她鲜少有安静的时候,这下就连白虹都有些意她的安静。

「你很疲倦?」

白虹瞧着才没一会就没了精气神的沈旧衣揶揄打趣道:「方才见你还好,怎麽半刻之後怎麽就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做了什麽累着了?」

沈旧衣揉揉额角,并不打算多说什麽:「无事。十四呢?等等也该起了吧?」

温溯是圣人第十四子,但因不得宠的关系,已经十五岁的年纪却连个封号都没有,沈旧衣不好直呼其名,但叫人十四殿下又觉得变扭,便只称呼她做十四。

「昨夜睡得晚,怕是今日起的也需迟些。等磨完药若还是没起,那今日便不会起了。她总是睡不好,多睡些时辰也无妨。」

白虹与温溯熟稔,私底下的事多少也知道些,多少对她有些心疼,不由得多念了一句:「难得是个定魂,却也不见圣人多加青眼。」

沈旧衣听见白虹念叨,只是觑她一眼,依旧一副懒散模样:「通感也好,定魂也罢,圣人喜欢的才最重要。」

接着她想到什麽一般轻笑一声,带着些讥讽的意味继续对白虹说道:「十一殿下不就摆在那里吗?」

白虹道:「聪慧伶俐,嘴甜机灵,哪怕是个素生,只要圣人喜欢,日後也绝不会只封个郡王。」

沈旧衣看着天空轻笑:「我不聪明也不灵慧,你瞧也能封个君爵做个不大不小的官。」

白虹自然知道沈旧衣的话里什麽意思,沈旧衣的生父已逝的定国公沈赫,昔年立下赫赫战功,端得是英伟无双,可是其父因先帝庆延在位时牵涉一起大案没了,後来平反,虽先帝有愧,但众人讳莫如深,但作为补偿,先帝派人将流离在外四年的沈旧衣寻回,给当时不过七八岁的沈旧衣封了君爵,食邑五千户,只待二十岁便承袭国公府,终身锦衣玉食,长岁无忧。

又加之今上已逝的原配发妻沈皇后是沈赫胞妹,今上与先皇后夫妻情笃,自然对舅兄唯一的遗腹之女更加关照,这才养成了沈旧衣这个横行通都的纨絝。

但白虹知道,沈旧衣并不是很高兴这些东西,所有人都期望她能像她的父亲一样做个有出息的人,可沈旧衣偏偏不,她离经叛道,从都护府尹到当今圣上,几乎无人可以管制住她,好在她并没有闹到无法无天的地步,虽则弹劾不断,但终究不是什麽不得了的大事,圣人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多数人也统统禁言禁声,只当圣人养了个废物,只做无事发生。

可是谁也没想到,圣人并不想将沈旧衣当做废物去看待,好歹是自己侄女,便是扶不起来,用杆子架着也要扶起来,同今年初一照例赐食一道下来的,还有外门行参这个从七品文散官官职。

沈旧衣不以为意,但有些敏锐机灵的人却已然开始揣测圣意。

外门行参,没有太多权力,但任谁都不敢小看这个官职。

只因先帝时这个官职掌握着对官员行为品行监察参事的权利。

有时候外门参事一句话就能改变整个朝堂。

——更不用提多年前那起让人讳莫如深的大案就是从一个小小的外门参事开始的。

虽然今上将实权剥夺,倒还是有些人会厌恶这个官职。

而如果说有人讨厌这个官职,那麽没人会比沈旧衣更讨厌。

可她还是接下了这个旨意,在今年的正月初一。

她接下了这个让她光是听到名字就忍不住发起抖,忍不住肠胃翻涌的职位。

那个在庆延三十二年因为一个外门参事而牵连甚广,至今还有人因为这个人的一句话而痛苦不堪的案子。

那个叫人讳莫如深的瑶台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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