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茜强忍着不肯让重新转上眼眶的眼泪落下，苍白的唇被咬得发红，上头已有明显的齿印。
费了好大一番力气调整好呼息，她又一次发问：「我能请教一些问题吗？」
「如果能回答的，我会尽力协助。」知道了她与死者的关系十分紧密，警察也没为难，就连语调都柔软了一些。
「车祸发生的地点是在哪里？」
「前往柏林机场的快速道路上。尹先生驾驶了一辆租来的轿车，因为後轮爆胎而失速打滑，遭後车追撞，当场就死亡了。」除了事故地点之外，警察连同事故发生的原委都简要地说了一遍。
柏林机场？
她想起当时去公司碰见吕谚良时，对方曾说尹浩去德国出差，几日後，日曜航空在柏林航空分割案中取得与汉莎航空的合作而成功插旗德国市场的新闻占尽了各大媒体版面。
如果是尹洵要回国，台湾与汉诺威的航班通常都是从阿姆斯特丹转机，根本不可能多此一举地先开三个多小时的车去柏林再转机。
所以……那天在柏林出车祸的人有更大的可能是尹浩……
握着电话的手收紧了些，指节微微泛白，宋茜反覆呼息了几次，平稳了思绪後才重新开口：「後来有任何人去协助处理後续的手续吗？」
「有的，我们从尹先生的通话纪录里发现车祸发生前他正在和他的兄弟通话，透过通联记录找到了他。」
Brother？
「兄弟？是哥哥，还是弟弟？」
「这……」突然被问到这麽细节的问题，电话那头的员警一时语塞。
那天负责领着家属去认屍的人正好是他，他也是在见面之後才知道原来他们是双胞胎兄弟，双胞胎兄弟名义上虽然有长幼之分，但在西方其实也不若东方那麽注重这样的辈分。
宋茜知道如果真有心要瞒，警察也可能不知道真相，於是她换个方法提问。
「那天去的那个男人，他会说德文吗？」
「是，他会说德文，说得十分流利，口音听起来是在德国长住一段时间的人。」这次，对方答得毫不犹豫。
果然是她猜的那样……
宋茜颤抖着和对方道谢之後便匆匆地把电话挂断，整个人踉跄地失重跌坐在床上，思绪宛如被烽火轰炸成满目疮痍，黯淡无光的眼底是一片荒芜。
难怪……难怪从德国回来之後，尹浩就变了，变得那麽温柔，变得那麽在乎她，变得跟这些年来完全不一样。
她还天真地以为是他看了那封讯息之後感受到了她绝望，是他也舍不得就这样结束彼此之间七年的羁绊，所以才尝试着想要和她回到过去，想要弥补那些早已经错过的时光……
难怪这六年来他都不曾记得过她曾经害怕黑咖啡的苦涩，却在她主动去公司找他的那天让人泡了热奶茶给她；难怪他主动带她去他们曾经最常约会的咖啡厅，甚至还记得她爱吃的松饼是什麽口味；难怪这四个月以来，他即使工作再忙都愿意腾出时间陪她吃一顿饭，甚至愿意在假日的时候陪她练琴；难怪他开始记得她每一场的演出，即使是再普通不过的慈善演奏会，他都还是抽空出席了……
难怪有时候她总会在他的笑容里看见尹洵的影子……
他明明就会下厨，却还是为了骗过她而陪着她把厨房弄得一团糟，然後认命地吃着那些她总是没有一次煮成功的失败品。
他明明就看得懂乐谱，却还是每次在她抽考的时候故意答错，每个星期都循序渐进地假装只多记住了一两个符号，只为了让她在不知不觉中相信尹浩是真的为了她愿意改变。
她甚至还为此深深感动着，傻傻地庆幸着自己没有冲动地把分开说出口，傻傻地庆幸着自己还能和尹浩重新来过……
她怎麽可以这麽傻？怎麽会让一个男人骗了自己这麽久，却什麽也没有发现？
而那个男人甚至连欺骗着她的时候，都还在为她想……
怕她起疑所以每一步的改变都走得缓慢，怕她起疑所以即使也许担心她会弄伤自己却还是让她独自待在厨房里完成了给他的生日晚餐，怕她起疑所以连看见她因为发现了他的死讯而哭得伤心欲绝的时候还是选择什麽都不说……
在他心里，早就认定了只有尹浩才会是她的选择，所以才会连商量都没和她商量，迳自下了这麽大的决定。
在他的潜意识里，早就已经认定这世界需要的不是他自己，所以才会选择让那场意外带走自己，而让尹浩留下来。
他竟然是个这麽无私却又自私的男人，无私地成全了所有人的想望，却始终不愿意相信那一夜里她对他表达的真心，问也不问一句就自私地决定了她的人生应该托付给怎麽样的人，自私地以为这样做能带给她幸福，自私地以为她的心永远只能住着尹浩一个人……
所以这阵子他从不曾主动牵她的手、不曾主动拥抱她，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是尹浩，他不能做那些他认为只有尹浩才能做的事情。
所以他才会在和她同住的那几天始终都只是坐在床边哄她入睡，却在她睡着之後就离开了房间，他以为她没有发现他不在，可实际上这些年她的睡眠品质并不好，当她在半夜醒来之後总会发现身旁的空位没有任何余温残留。
她原以为他只是刚好去外头倒水或处理公事，起初没多想地继续睡，直到两个星期前的周末，她又一次在深夜醒来却还是没见着他的人，走出房外才发现，他不是刚好不在，而是一直以来都在她睡着之後就去了客厅，整夜都睡在沙发上。
当下看到的时候她其实是心疼的，那麽高大的一个男人挤在一张沙发上，看上去睡得一点也不舒服，所以她过去叫醒他，要他回房里睡，他却说怕半夜里吕谚良如果打电话来会吵到她，用着这样表面上听起来贴心又合理的理由又把她哄回了房里。
他根本不是怕吵醒她，而是他认为自己不该和她同床共枕，因为他不是尹浩。
就连已经选择成为尹浩了以後，他还是连一点点的自私都不愿展露出来。
他明明喜欢她，却连假藉着尹浩的身分亲近她都不敢，怕自己越了界之後会辜负了尹浩对他的信任，怕有一天如果谎言被拆穿，她会承受不住地疯狂。
他连都已经不能是自己的这种时候，都还在为了其他人着想。
他根本一点都不爱他自己……
他根本不懂得怎麽爱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