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盛世夜話 卷一:權臣》 — 第七章 蘭塢閒人(一)

今天,那人笑得很开心,春风不及的灿烂与明媚。

回程的马车里,段竞云在闭眼假寐了小片刻之後,缓缓地睁眼眸,静静地听着车轮辗过石板地的咕噜声,以及经过热闹街坊之时,传进的吆喝叫卖声,足足就这麽默了好半晌,才转头看着搁在手边桌几上的那份封事。

谁也看不见在那份封事之下,压着一封密函。

任谁看到此时的皇帝,都会说他正在看着那份封事,但是,只有皇帝本人心知肚明,他眼里所视,心中所牵挂,是那封被压在底下的密函。

段竞云根本不必拆开今天东方临渊交上的封事,大概就知道内容。

肯定又是裴洛花那家伙没脸没皮的,来替任晋安讨军粮了。

东方临渊急着把封事交到他手里,倒也不是因为八百里加急,而是他向来拿自个儿的师弟裴洛花没辄,必定被威胁早早把这事办好,要不然绝对让他吃不完兜着走。

裴洛花与东方临渊,这两个人,就是当年奉平在西北之战的危急关头时,为他送去前线的两位军师,是他们出谋划策,巧妙的破了敌军的阵法,才没有让他当年执意任用的年轻将军任晋安吃下败仗。

当年,是他一时莽撞,为了想要向奉平证明他已经有当一位明主的能耐,以及展现自己识人的眼光,坚持不用奉平推荐身经百战的老将军王安,说王老将军年事已高,判断力不如从前,对於风云诡变的战场,未必能够应付得来。

当年有一度,奉平甚至於说动了王老将军不惜拉下老脸,主动请缨挂帅,只为那个时候年轻气盛的他能有一个台阶可下,但是,他仍旧是一意孤行,用了任晋安挂帅迎战。

自始至终,裴洛花与东方临渊被紧急送去前线之事,除元奉平之外再无一人知晓,後来,任晋安凯旋归来之後,私下向帝王奏明,如果没有两位军师出神入化的安排谋划,最後必定是一场伤亡惨重的败仗。

他自知无能,不敢居功,所以即便答应过元刑书要保守秘密,最後感到良心过意不去,於是选择吐实,那一刻,段竞云看着任晋安高举过头要归还给他的那颗将军印,像是被人狠狠的迎头一击,天旋地转了起来。

任晋安又说,在最後制胜的关键一战,王安老将军派人送来了一封书信,把自己曾与敌军周旋多年,掌握情况全部纪录在那封信里。

在那封信的最後,王安说到了自己的年事已高,这辈子是没有机会再回战场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既然同为朝廷武将,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求新任将军让自己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再尽最後一份棉薄之力。

不求别的,只求今生不留遗憾。

段竞云读了任晋安交上来的那封书信,在那封信里的字里行间,无一字不透着这位曾经战功赫赫的老战将,希望自己还能够有点用处的期盼,以及壮志未酬身已老的欷歔与感叹。

那日,他亲去了王老将军的府邸,为自己那日的出言不逊请求原谅,以及慰劳老将军多年沙场征战,劳苦功高,他告诉老将军,好生将养着,从今往後,这天下、这朝廷要用上他这位沙场老马的机会,还多着呢!

从王老将军的府邸出来之後,他去了刑部,找到了一连几天忙於近日京城一桩悬案,听说已经好几天没有归家的元刑书。

那人见到他,先是一愣,然後扬唇笑了,让人给他看茶,恬静淡然得像是在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明明已经被他冷落好几个月了,却是连句埋怨的话语都没有,却偏偏因为听不到只字半语的埋怨,帝王更是心如刀割。

那日,末了,是帝王主动打破了沉默。

…………

「朕刚才去了王老将军的府邸,去慰劳老将军为国有功,劳苦功高,老将军最後哭得老泪纵横,让朕看了於心有愧,那日老将军主动御前请缨,朕把反驳他的话说得太狠,也太阴损,伤到老将军的心了。」

元奉平合上了正在翻阅的案卷,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把那本案卷按序放回去,泛在俊美脸庞上的浅笑,淡如轻风,似乎在皇帝到来之後就猜到了他的来意。

「老将军该是喜极而泣才对。微臣相信,皇上日後必定会重用老将军善於用兵的长才,那位老人家跟过三代君王,一心为国,死而後已,皇上肯给他这个机会,他自然是无比欢喜,高兴的流泪了。」

「那你呢?」段竞云脱口而出,一个箭步上前,从背後把元奉平给拥进怀里,生恐他会消失似的,抱得死紧,浑厚的嗓音低哑道:「奉平,朕该怎麽弥补你?」

被帝王拥在怀抱里的刑书大人,修长的身躯在一瞬间僵硬了起来,挣了一挣,发现挣扎不过徒劳之後,就不再动弹,静静地任由帝王抱着。

「谈什麽弥补呢?」元奉平低头敛眸,眼观鼻,鼻观心,徐徐浅笑道:「皇上不必挂怀,无论前缘如何,这场战争终究是奏凯而归,胜了就好。皇上少年登基,数年过去,现在已经是位顶天立地的男儿,天下臣民都在看着你的表现,在这关头,最需要一曲大军的凯旋之歌,来为皇上确立君主的威信,这事到此为止,往後莫再提及,世人只需要知道,是皇上慧眼识英雄,用了年轻将军任晋安,於西北之战取得大捷。」

在久久的岑寂之後,帝王将脸埋进了刑书大人的肩膀,不愿意自己明明做错了决定,却白白享了功劳,最後,却是一个字都不驳,语气闷闷的回答:「好,朕听你的。奉平,以後,朕都听你的。」

…………

对段竞云来说,往事历历,都鲜明得宛如昨日才发生的一样。

这时,马车似是过了闹市,喧闹的人声一下子都消失了,被毡毯所包裹的马车里忽然变得好安静,段竞云拿开那份封事,取过了那封压在封事底下,从北海营陵送来的密函。

这封密函,他等了几个月,终於有了结果。

他却不确定自己是否愿意知道回报的结果,最後,他原封不动将那封密函放了回去,改拿起东方临渊交上的那份封事,在打开封印之时,不自觉地抿了抿嘴唇。

在他嘴里,还留着羊肉爽嫩、香料佐以蔬果的滋味,想起苏小胖回头发现那一锅羊肉真的被他吃掉不少,那一脸不敢置信与鄙夷的表情,不过还是坐下来跟他一块儿吃陈嫂後来再料理过的果蔬辣拌羊肉。

甜美的瓜果,佐以爽脆的蔬菜切丝,加上辣椒孜然还有一些无法细数出来的酱料,将煮得软嫩无比的羊肉撕成小块,最後凉拌在一起,就成了非常美味的一道凉菜,巧妙融合了西域与中原两地的风味。

段竞云感觉腹间一股被羊肉温性给引动的暖热,像股火,不上不下的,就刚好窝在胸口与小腹之间,恰到好处的,把那两地方给一起暖了。

此际,段竞云的脑海里浮现刚才那妖孽得了便宜还卖乖,拿了他的羊羔酒,还让陈嫂不必招呼他,说他就是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一点也不客气地跟他抢吃食,抢赢了就得意意的笑,抢不赢就明显可见懊恼与不甘,在那张俊美绝伦的脸蛋上,无论出现什麽表情都好看,都是那麽的生动活泼,令他不由得翘起嘴角。

说起来,奉平从来不会跟他抢吃的,反过来,还常要让他赶着喂食,就怕这个人不知道又对什麽事情太过上心,忘了吃饭,把自个儿给饿坏了。

不一样,他们真的不一样。

但是,从来没有被从盘里抢走吃食的段竞云,觉得这种感觉新鲜极了,真想从今往後,每顿饭都有这人一起跟他抢吃的,那他肯定是吃什麽都觉得香。

末了,段竞云就连那份封事也不看了,再度闭上双眼,静静地感受腹间的那股暖热,似有若无,却又无比真实的存在……

§§§

当夜在雷鸣山庄里,有人高兴得载歌载舞,却也有人沉默地若有所思,所为都是今天早上皇帝再度微服私访花舍一事。

高兴得不自觉哼着小曲的人是苏染尘,姑且不论他对那个老是喜欢神出鬼没的皇帝有没有好感,皇帝带来的羊羔酒滋味就是好啊!

羊羔酒有和血暖胃,壮气益肾的功效,很适合寒冷的冬天,尤其是在下雪的时候饮用,今儿个天正好大寒,难得一向吝啬的苏染尘开了一篓羊羔酒给山庄里的大夥儿们享用。

在他们当中不吃酒的人,就喝元润玉烹的甜茶,佐以她前个月以糖腌渍的蜜果子,其中以酸酸甜甜山楂还有海棠果最受欢迎。

另外,她为苏染尘特别准备以几种果仁烤成的小酥饼。

那小酥饼咸甜香酥,与羊羔酒配在一起,竟是意外的相配。

晚膳过後,雷宸飞与藏晴先回卧云院了。

祥清喝了点酒,说人老了,不胜酒力也早早就回房歇息。

藏澈则是今晚甫回山庄,就进了不动院,说有些要紧的事情必须做,连晚膳都是元润玉端过去给他。

过年之後,几个有任务在身的兄弟,或是因为公务被派至外地的人,比如陆雪龙等等,都已经启程回去,此刻,在花厅里,就只剩下元润玉与苏染尘,以及桑梓还有屠封云。

这些年,随着藏澈的经商版图越来越广,再加上後来当上了总商,被派至外地的兄弟越来越多,当初雷家收养的几个孩子,也就剩下桑梓与屠封云被留京,而苏染尘则是说什麽都不肯离开京城,藏澈後来也就由他去了。

身为藏澈最看重的副手,桑梓其实并不清闲。

从刚才用膳,到现在吃饭後的茶席,他都是滴酒未沾,因为藏澈刚回来的时候说可能过会儿需要找他商量事情,他便保持清醒以便随时候传。

在嫁与藏澈之前,元润玉曾经是宸虎园的第二代小总管,做事一向细心,茶饼与蜜果子,她当然往卧云院,以及祥清总管的院里都各送了一份。

当然,还有她的夫君。

谁都忘了,她也绝对不会忘了他的份儿,都忙完了之後,她才又回到花厅,见大夥儿都喜欢那个小酥饼,夸说没想到她竟然那麽会做吃的。

她直推说小酥饼好吃,不是她厉害,这时便说起这个小酥饼的配方,是她娘亲想出来的,她今儿个做的是咸香口味,另外还有吃起来就跟小甜饼似的口味,所用的果仁种类不同。

此外,她说到了小时候常吃的点心还有几种,都是以为她娘为了她爹喜欢吃的食物喜好,一再尝试调配之後,最後做出来的味道。

今天稍早之前,她喝了一点苏染尘倒给她的羊羔酒,忽然想起小时候吃过这个小酥饼,或许与羊羔酒会很相配,於是,就凭着儿时记住的味道,在花舍跟陈嫂描述讨教了一下午。

陈嫂帮忙想齐了应该会有的食材,刚好花舍的厨房里都有备料,最後烤好的小酥饼,大概将她小时候吃过的苏饼味道重现了九成。

後来她想,没能做到的那一成,是她娘对她爹的心意,是学不来的。

苏染尘一连吃了几块小酥饼,赞不绝口,拉着元润玉直追问道:「玉儿,你说陈嫂能不能做出你说的那个小甜饼?我怎麽听都觉得那小甜饼配菊花酒,吃起来的滋味一定特别好。」

元润玉比苏染尘年长了将近三岁,一直都将他当成弟弟疼爱,听他说想吃小甜饼,伸手拭去沾在他嘴角的果仁碎屑,笑着点头道:「好,看陈嫂什麽时候得空,我向她说说,讨教一下,试成了再拿给你吃。陈嫂说今天做的小酥饼,我娘是并了两种饼的配方,说我娘为了我爹,真的是用心良苦。」

「你娘真好。」苏染尘又拿起了一块小酥饼,并不急着吃掉,而是拿在手里细细地端详着,那眼神不似在看饼,倒似在透过饼在看着一个人。

蓦然,一抹浅浅的微笑,在他唇畔,如涟漪般泛开,「她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女人,能娶她为妻的男人真的是太幸运了。」

元润玉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失笑,不太认同地摇头道:「可不是哪个男人娶了我娘都是幸运的,我娘是位官家大小姐,在出嫁之前并不下厨,她为了我爹才学的厨艺,而且也只为我爹煮饭做点心,这些点心都是我爹在家的时候,我才能够吃得上,所以,小的时候,我很喜欢爹不必进宫上朝,不必当差的日子,在那种日子里,我娘就格外开心。」

苏染尘听她笑着述说儿时的过往,抿唇默了半晌。

两次张嘴想说什麽,最後又都沉默了下来。

不知道为何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麽话来安慰她,也不知道为何,他就是能够看出来她明明笑着说话,事实上心里是很悲伤的。

就在他第三次张嘴说话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了屠封云一把捉起了几块饼,兜里挟带着一壶羊羔酒,悄无声息的摸到门边,准备要溜回房。

「屠老粗,你把东西给我留下才准走!」苏染尘顾不得刚才想起要跟元润玉说的话,转身两个掠步飞去,揪住了屠封云的後领,逼着人把东西给交出来。

苏染尘很坚持酒是他的,饼是元润玉为他烤的,自然也是他的,无论屠封云说要拿什麽好东西跟他换都不愿意,屠封云气得哇哇大叫,在一旁的桑梓笑说没见过苏小胖这小子对酒以外的事物那麽执着过。

从来再多的金银财宝,对他来说都如浮云般,不屑一顾。

可见,他是真心喜欢她做的那个小酥饼。

因为屠封云铁了心就是不肯将东西交还出来,摀在怀里满,让苏染尘追着他屋子的跑,揍得他哇哇大叫,元润玉看着他们像官兵捉强盗的场面,换作她刚到这个家的那会儿,或许会替他们闹出这场面感到担心着急,现在看了只是被逗得开怀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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