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刘希淳望着从小住到大的卧房,环顾一眼,忍住心中的不舍,拿起包袱正准备转身离去。
忽见门外站着一人,此时已近子时,刘希淳吓了一跳,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公子…终於要走了吗?」来人竟是凝月。
刘希淳讶异地道:「凝月,你…你怎麽知道?」
却见凝月笑了笑,那笑颜还是那麽的沁人心脾,她道:「我跟了公子十五载,如果连您的心思都猜不出来,这麽多年岂不是都白过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中的大氅交给刘希淳,关心地道:「公子,路途遥远,带上厚衣才不会着凉。」
刘希淳接了过来,他心里叹着:「这麽多年了,凝月这小妮子还是没变,依旧如此周到,如此体贴。」
刘希淳仔细一望,却见她的脸上似有泪痕,他连忙道:「凝月,怎麽又哭了?」
凝月连忙别过头去,低声道:「还是被您发现了…想到又要离开公子,凝月当然会伤心啊…」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刘希淳深深地拥入怀。
他心疼地道:「想跟我去就说呀,怎麽一个人躲起来哭得这麽伤心?」
许久,凝月轻轻推开了刘希淳,她拂了拂又流下的泪珠,挤出笑容道:「凝月知道,公子没有和我说,便是想要自己去寻少奶奶…既然如此,凝月当然不会让公子为难呀。」
她想要保持笑容,却仍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刘希淳心里很不好受,他轻轻地问道:「决定了?真的不跟我去?」
却见凝月摇摇头,嗯了一声,破涕为笑:「去吧,少奶奶已经等了您十年了…」
刘希淳心中满是心疼,甚至,更多的是感激。
他知道,这一生耽误了凝月太多太多,无法言喻,只好再给她一个深深的拥抱,深情地道:「知我者,凝月也…」
凝月被刘希淳揽在怀里,她在他的耳旁轻声道:「公子,凝月永远在家,等你回来…」
这句话藏了多少情与怨,刘希淳怎会听不出来,他心中一紧,他不自觉地向後一步,喃喃道:「等我?」
凝月重重地点头,她睁着泪眼迷离的杏眼,却坚定地道:「您半年没回来,我就等一年,若一年後没回来,我便再多等两年…」
刘希淳忍住发抖的身子,摇摇头,颤声道:「如果…我不回来了呢?」
他说完顿觉後悔,却再也没有开口的勇气。
却见凝月的面庞滴下一粒泪珠,哽咽地道:「那又如何?五年、十年、二十年…凝月总会一直等下去…盼下去…」
刘希淳无法置信,口中叹道:「好个痴姑娘啊…」
无怨无悔?不,她是心甘情愿,从来没有悔和怨。
情到浓时无怨尤,爱到深处心不悔,付出一切又如何?只要看到他幸福就好…
只是…自古痴情终成空,如此无私的爱,如此高尚的情,刘希淳知道自己此生还不了,他闭上双眼,狠下心绕过凝月,迳直出府了…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单骑独行,穿过千山万水,马不停蹄,数个月的路程转瞬即过。
夏天的云南,青山葱郁,高耸苍山上未融的雪清澈洁净,万顷园田,阡陌纵横,但刘希淳心无旁鹜,直直地向着目标前进。
刘希淳还未抵达,便听苍山峰下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他再熟悉不过了,心下大喜,又满怀紧张,逐渐放慢速度,缓缓地循着琴声前去。
湛蓝无边的洱海旁,花海灿烂,草木盛放,悦耳的鸟叫虫鸣以及满山的馥香。
一位姑娘白衣胜雪,端坐其中,十多年前曾名闻天下的洛倾城,没想到十年过去,依旧飘逸出尘,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柔风轻拂霓裳,一双无瑕的素手抚过琴弦,乐音清幽绝尘,更胜往昔。
刘希淳悄悄地来到她的身後,正准备出声。
忽然,琴音竟出现了微颤,刘希淳从没听过洛霞的琴艺出现瑕疵,此时的音准却硬生生地低了一点
接着,琴音乍停。
洛霞那一贯清冷的声音略为颤抖,她道:「真的是你吗?十年了,你…你终於来了!」
刘希淳心下一颤,便见眼前的美人转过身来。
漫漫十载,刘希淳蓄起了短须,昔年那个京城第一美少年,如今也逃不过岁月的折磨,略显憔悴。
却见洛霞竟然丝毫未变,那白皙的鹅蛋脸上找不出一丝皱纹,眉目间若有若无的一丝娇媚,略显成熟。
两人相视一望,霎时间,周围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似乎都不复存在。
空气凝结了一瞬,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下一瞬,便是久别重逢的热情相拥,久久,久久分不开,似乎要把十年的缺憾,全部补齐。
洛霞依偎在情郎温暖的怀里,她闭着眼,颤声道:「希淳,你是燕城三俊之首,大熹的江左卫郎,天下人的广陵王,你真的就这样撒手不管,什麽都不要了?」
她不敢抬头看刘希淳,也无力去面对他的回应,只是紧紧的贴着他的胸膛,聆听着一阵一阵的心跳声。
刘希淳像是早就知道她会有此一问,淡淡的道:「怎麽会是什麽都不要?所有的头衔,所有的光环,全都是虚幻的。霞儿,拥有你,我就拥有了全天下最美好的幸福…」
洛霞在刘希淳的怀中,正感动着他的一番肺腑之言,忽然露出疑惑的神色道:「对了,你不是要与你的李家千金结婚了吗?」
虽然此时说出来有些煞风景,但这件事确实传得沸沸扬扬,连洛霞在这麽偏僻的地方都时有耳闻。
刘希淳俯视着洛霞,捏着她的鼻子,笑道:「又听谁胡说八道了?什麽我的李家千金,润儿现在可是我的义妹。你说有人像你这样,连自己小姑的醋都要吃吗?」
洛霞咕哝道:「又多了个乾妹妹…」却见脸上毫无妒色,只有满面的笑意。
终古闲情归落照,一春幽梦逐游丝,清澈如镜的洱海,倒映着夕阳的余晖,洛霞躺在刘希淳的怀里,轻轻地抚弄他颔下的短须,不住地笑着。
刘希淳温柔地道:「怎麽…不好看吗,那我找时间便把它剃掉。」
洛霞听了连忙用手掌盖着他的胡须,娇笑道:「不会啊,更像个男子汉了。你…不管甚麽模样,我都喜欢…」
刘希淳听了轻轻一吻,吻上了洛霞的额头。
刘希淳叹了口气道:「我啊,已经老了,怎麽你一点都没变?」
洛霞嫣然笑道:「人家可是天生丽质,不会老的…」
说完两人相视一望,笑成一团。
两个人很有默契,都没有提起往事,他们只想享受眼前的一切,这来之不易,不知用多少岁月血泪换来的欢愉。
望着瑰丽灿烂的晚霞,刘希淳静静地沉浸在重逢的喜悦里,他缓缓地闭上双眼,轻轻唤道:「霞儿,你记得十几年前,我们在杭州的种种吗?」
洛霞像只温驯的小猫,蜷缩在爱人的怀里,她嗯的一声,柔柔地道:「怎麽可能忘记,伤在你身,痛在我心。也不想想是谁在你榻旁,没日没夜的照顾你。」
她挪动了身躯,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此时安栖在避风港里,她实在不愿回忆那些惨痛的往事。
却见刘希淳笑了笑,喃喃地道:「谁要你想那些伤心事了?还记得那时我做了个梦,那个梦告诉我,这十几年来的种种…」
洛霞咦了声,随即露出打趣的神色,仰头望着刘希淳道:「那请问我们的大预言家,这些事可都实现了吗?」
刘希淳宠溺地捏了捏她的翘鼻,叹了一口气道:「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好像都发生了,但似乎还是让我意想不到。」
洛霞才不管那些事有没有实现,她娇笑道:「人生就是充满着意想不到的事情,我们才会不断期待着明天啊!」
刘希淳摇摇头,笑了出来,心下道:「连霞儿都把这事当作玩笑,看来那个梦还是太荒唐了…」
他望着怀中满面春风的美人,不再去想那些烦心事。
许久,洛霞轻轻吻上刘希淳的脸颊,依依不舍地站起身来,她伸了伸懒腰,走至琴前坐下,笑着道:「我弹琴给你听好不好?」
刘希淳坐起身来,淡淡地道:「好啊,不过…这不是绿绮琴了。」
他说着忽地又想起往事,有些鼻酸。
却见洛霞似乎毫不在意,她轻轻地笑了笑:「那又有甚麽关系?你第一次听到我的琴声时,弹的也不是绿绮呀。」
刘希淳听了想想,也笑了出来。
湖风拂过,花草轻摇,刘希淳倚着树干,清雅淡逸如水墨,静静地望着琴前的爱人。洛霞拨弄着琴弦,朱唇轻启,淡淡地唱道:
那时那日此门中,桃花树下初相逢。只见仙人种桃树,未闻仙人看花红。
朝朝期待仙人顾,日日桃花笑春风。忽闻仙踪一朝至,桃花人面分外红。
桃花谷里桃花仙,桃花美人树下眠。花魂酿就桃花酒,君识花香皆有缘。
美酒消愁愁不见,醉卧花下枕安然。花中不知日月短,岂料世上已千年。
不入浊世凡尘染,情愿枝头做花仙。春来三月香风送,便是花奴问君安…
上关的清风徐徐,下关的繁花似锦,苍山上永不消融的雪,洱海倒映着夜空上的明月,在这山明水秀之处,共同见证这段由琴萧谱成的惊世绝恋…
(全书完)
二零一九年.国历七月九日日落之时,完书於阴雨绵绵的高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