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许教授位於外双溪的住宅时,夏末秋初依然漫长的白昼刚刚落幕。
甄萍去按门铃,尤奇等在车旁等着搬运车上的作品。
女佣来开门,接着由门内走出来三位状似学生的年轻人来帮忙尤奇搬提作品。尤奇拿来的作品有「盘古开天」木雕、「慈母哺乳」铜塑、「饮食男女」及「嫦娥奔月」两件泥塑。绘画作品由於重量轻,约带来半数,有十几幅。作品全部被放置在装潢成艺术沙龙的阁楼里。
阁楼里除甄萍外没别人,有些冷清。
女佣不久送来两份以高脚杯盛装的红酒。尤奇有些拘谨,甄萍反而毫不在乎,端起酒就喝。
才喝了两口,许教授爽朗的声音从房外传来。「来啦!尤奇。」一进门就亲切的和尤奇寒暄、握手,还来了个西洋式的拥抱见面礼。
松开臂膀,许教授看见了甄萍,讶异起来,说:「你是?……喔,甄萍,你也来啦!」说完,朝尤奇挤挤眼,一副「好小子,这麽快就追上手啦」的表情,尤奇当然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
此时由门外又走进一位发鬓尽白的老翁,与一中年女子。中年女子身穿紫红丝质晚宴小礼服,容貌姣美,风姿绰约,一进门,尤奇的目光全被吸引了。她发现尤奇凝视自己,应是早已习惯了这种欣赏的目光,也向尤奇颔首、微笑。老翁凝眼瞥了瞥尤奇,没说话。
尤奇、甄萍二人当然礼貌的向二人鞠躬致意。
许教授立刻向尤奇和甄萍介绍二人。
原来都是艺文界的前辈。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美妇名梅芳,是「美之恋」艺术展览中心的执行长。许教授介绍她时神情既爱恋复自豪,那是男人在拥有众所瞩目的美丽女子时,所流露的表情。尤奇看美妇一进门,手臂就勾在许教授手肘内,就知道二人关系匪浅。
满头白发的老翁则是许教授的授业恩师许逸然博士,擅长艺术理论和风格评监。现已旅居美国,是冲着许教授的面子,才答应艺术学院的邀约回国演讲。许教授一介绍,尤奇就知道他的用意。尤奇曾听闻二十多年前艺坛有一眼光锐利的能手,只要看过你的作品,就可判断你在艺术创作上有无继续发展的实力。尤奇不禁深感荣幸,也难免战战兢兢。
「振天,怎麽废话那麽多?作品呢?」阮逸然走入阁楼,既不被甄萍的美貌吸引,也不看尤奇,眼睛左看右瞧,在寻找作品。
「老师就是心急!」许振天教授笑笑的说。
「嘿!怎能不心急?我胡子都白了,行将就木呀。」阮逸然说,又摸白发、又捋胡子。
年龄愈大者欲避讳谈论死亡,阮逸然顾自开自己玩笑,众人却都不敢笑,只有甄萍吱一声笑出来。
「你这女娃儿有点儿意思。」阮逸然听见笑声,脸转向甄萍,说:「来!告诉我,你叫甚麽名字。」
「小爷爷!……喔,对不起,我老是记不住别人的姓名,可以喊你小爷爷吗?」甄萍说。
「小爷爷?谁是小爷爷?你为甚麽喊我小爷爷?」阮逸然吹胡子瞪眼睛。
对一位艺文界老前辈言语无状,其他人无不替甄萍揑把冷汗。甄萍却毫无察觉,满脸笑容说:「你胡子一大把了,年龄应该不小,可是言行举止却像小孩,那不是小爷爷麽?」突然转头向尤奇,说:「尤奇,我讲得对不对?」
尤奇没想到甄萍会突然问他问题,一愣。
阮逸然已接口:「很对!很对!」想起甚麽似的,指着尤奇问甄萍:「你为甚麽询问他的意见?他对你很重要吗?」
这可问住甄萍了,脸瞬间通红,说:「我和他?……没有关系啊。」
「真的没有?」
甄萍瞄了瞄尤奇,细声说:「我知道他喜欢我啦!但是,我和他真的没有关系。」才说完,赫然想起「关系」二字有弦外之音,这样说不啻越描越黑,更是忸怩。
「很好!很好!即使有关系,也没有关系。」阮逸然说,有意无意目光扫过许震天和梅芳,说:「总胜过有些人明明有关系却躲躲藏藏。」
许、梅二人给他说得不自在起来。许震天微咳一声,说:「咳,我们是不是偏离今天的主题了。」
大家的焦点才又转移到尤奇身上来。
方才协助尤奇搬运作品的三位年轻人已经将画作悬挂在阁楼沙龙里装置有吊绳挂勾的墙面上了。
「请指教!」尤奇向众人微微欠身,然後退立一旁,并不陪侍阮逸然身旁导览解说。
阮逸然也彷佛不需尤奇解说,顾自一张张观赏,一边抚着他颔下的白胡子。看得很仔细,观赏油画时,甚至举手在画布上轻轻摩触,似要检视落笔、运笔的技法。看雕塑时更是仔细,远观、近看、左触、右敲,连塑像的发丝、襟摆、不为人所注意的脚底,都一一审视。一边凝眼观看,一边时而皱眉时而拈须微笑。
余人不敢打扰阮逸然,也跟着细心观览。许震天毕竟是艺术学院的教授,观赏艺术品自然而然也心无旁鹜。梅芳不知为何,对画作只是一瞥即过,对那座「嫦娥奔月」雕塑,却是一看再看。
约莫近一小时,大家都缄默不语。
阮逸然看完作品,不发一语,坐入沙龙正中软沙发上,从口袋内墨绿盒中取出菸丝,置入菸斗中点燃,一口一口缓缓吸着。
尤奇紧张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却不敢开口。
阮逸然吸了好几口後,对尤奇说:「小伙子,你过来!刚才你为何不为我解说作品?」
这当然是责怪尤奇了不懂礼节了!许、梅二人似乎也想听听尤奇的说法,甄萍则流露惊慌神色。
尤奇好整以暇说:「艺术作品的良窳,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阮逸然不语,又顾自抽吸他的菸斗。
许振天对尤奇的作品似乎颇满意,意图为尤奇说项:「说得对!这就好像老师之前教导我的,上课前绝对不可以先阐述自己的观点,否则学生观察作品的切入点、独立思考的过程,都会有先入为主的偏差。」
许振天又接着说:「我个人觉得,尤奇的绘画作品所流露对大自然的向往、礼赞,充满孺慕之情。这种对自然的认同与回归,很契合当今生态保育的精神与潮流。所以罗,……梅芳,让尤奇的油画在你的『美之恋』艺品中心展出,应该没问题吧?」
梅芳却沉吟不语。尤奇转头注视她,也想听听她的看法。
梅芳再度走至「嫦娥奔月」雕像旁,指着雕像,说:「我倒觉得尤奇的雕塑作品比绘画好。像这尊雕像,不仅肢体、手足,甚至是衣裳、衣裳旁的彩带、配玉,处处都鲜活的表现出羽化飞升的感觉。特别叫人感动的是,嫦娥脸上那副紧抿红唇、眉目含情眷恋的表情,把她与后羿失落但刻骨铭心的爱情,奔月成仙或留恋人间的内心冲突,表达得淋漓尽致。」
尤奇骇然心惊,甚至想泫然流泪。从他决定走艺术创作路线以後,就明白知音难求。甄萍能够考上艺术学院,素养自然不坏,但是对尤奇难免有崇拜心态,也就难免偏心;许振天对他颇欣赏,但是是着墨在艺术技巧层面。唯独梅芳,她对自己内在意识的剖析简直深中肯綮。
「那麽,你对那座『饮食男女』,看法如何?」坐着的许逸然突然问梅芳。
「唉嚘!老师倒考较起我来了!」梅芳含笑,说:「太极生两仪,两仪即是阴阳,阴阳调和则具有生育万物之功。尤奇尝试以男女相拥且缠绵的圆体造型来表达宇宙生生不息的原动力,这样的构思的确与众不同。」
梅芳略停顿,看了看尤奇和甄萍,又接着说:
「但是,整件艺术品却不是没有瑕疵。譬如说,男女裸身相拥,怎麽可能脸容依然平静还陷入沉思?还有,筋骨、肤肉的线条表现,未免太含蓄了。」
「喔,梅芳的意思是……」许振天也看了看尤奇及甄萍,戏谑的插嘴:「你们还是纯纯的爱啦。」
「欸!」梅芳开口欲制止许振添,已来不及。转而向尤奇、甄萍二人致歉:「对不起。」
梅芳是据实而论,指出作品的真实度不足,一时未想及那是作者对於爱情的经验不足所致。许振天一句话,就直接点破了。她忍不住多看了年纪已经不年轻的尤奇一眼。
阮逸然这时站起来,伸伸懒腰,说:「呀!好累。」嘴里说,一边向许振天交待:「我明晚写推荐函,你明天将相关文件格式、尤奇的资料,一并传给我。」
这当然是及格的意思。
许振天喜出望外,朝尤奇说:「还不赶快谢谢许博士!」
尤奇正想鞠躬致谢,许逸然张掌一摊,说:「不必客气!你是凭实力过关的。」走至尤奇身前,一改嘻笑怒骂的神色,语重心长说:「小伙子,你很有底气!但是千万留意,别沾染了市侩气息。」
尤奇有些不懂。
阮逸然解释:「成就是倚靠天分和努力才能达成。艺坛上有天分的人不少,可堪称艺术家的并不多。你知道为甚麽吗?」
尤奇摇头。
许逸然说:「许多年轻人对艺术充满热情,一开始总是兢兢业业,竭尽心灵去创作每一件作品,却不见得有机运获得赏识。可一旦成名了,市场需求量大,往往就草草率率,滥竽充数。」
尤奇点点头,说:「晚辈明白。事实上,在艺术领域内,行家固然不少,但附庸风雅者更多。问题是,作品良劣,创作者心知肚明,那可是要对自己负责的!」
许逸然点点头,说:「你明白了个中玄机,很好!但是,知易行难,你还要能够做到。」
尤奇恭敬的长长一鞠躬,说:「感谢老前辈提醒。」
梅芳走至尤奇身旁,掏出名片递给他,说:「看来,我们以後要多多联络了。……绘画展的日期是十二月中旬,是国内成名艺术家年度联合展览,年轻艺术家的名额可不多,回去要好好准备。」
「我知道。」尤奇接过名片,小心翼翼放入胸前口袋,礼貌的说。
「尤奇的雕塑作品比绘画杰出,可以让他的雕塑也一起展出吗?」甄萍突然开口。
梅芳笑了笑,说:「这是年度画展。尤奇的雕塑的确很有创意,但是在绘画展场摆出一尊雕塑,不会显得突兀吗?」
尤奇对雕塑情有独锺,因此平日花费时光最多。如今,画作获得展出,雕塑却束之高阁,不免让他啼笑皆非。甄萍则一脸失望。
「其实,你的人体雕塑,还有很大的成长空间。」阮逸然忽然说。
尤奇、甄萍同时想起方才众人对「饮食男女」泥塑的评论,不约而同彼此对望一眼,举止又不自然起来。
梅芳看在眼里,沉吟了一会儿,说:「尤奇最近忙不忙?」
「?」
「是这样。」梅芳解释:「朋友许久前送给我一块二尺见方的大陆和阗璞玉,我一直不知拿它做何用途。今天看了你的雕塑,觉得雕工细腻、主题的挑选也深具巧思,所以想请你用它雕刻一件作品。」
「好啊!好啊!」一脸失望的甄萍顿时乐得要手舞足蹈起来。
「可是……」尤奇却犹豫起来。
「放心!将来作品贩卖所得,我们五五分帐。」梅芳说,稍显不悦。
「不是那个意思!」尤奇赶忙解释:「我是担心,刚才梅小姐不是指出我的作品有瑕疵吗?怎麽……」
「正因为有瑕疵,所以要多磨练啊。」梅芳说。发现尤奇不是逐利之徒,露出欣慰的笑容。
「和阗玉价值不菲,我怕……」尤奇依旧犹豫不决。
「怕?男子汉大丈夫,怕甚麽?明天就去拿和阗玉。」许逸然陡然厉声命令。
尤奇被激起了雄心豪情,说:「好!却之不恭!我一定努力,不让三位失望。」
「应该说,不让我们三位,以及这女娃儿失望吧!」许逸然说,指着甄萍,呵呵笑。
「小爷爷,你怎麽取笑人家哪!」甄萍又羞红了脸,看得梅芳也笑了。
「评监会」就在众人笑声中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