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地產大亨 — 第二章

我常听见长辈对後辈如是说:「那些事情都发生在你出生之前,你怎会知道呢?」但人知道事情的途径很多,尤其命运安排我生於一个不平凡的家庭。上世纪六十年代,有一个父亲带着他的独子偷渡来到香港。这个父亲目不识丁,除了做潮州鱼蛋之外别无所长,於是在北角马宝道推着一台木头车,靠卖鱼蛋和牛杂养活十岁的儿子。他的儿子就这样嗅着火水的气味、听着剪刀开合的声音长大,但最令他印象深刻的,却是钱币投进钱罐时的铿锵撞击声。父亲赚了钱便存进银行做定期。有一次,儿子问父亲,为什麽不拿点钱去扩充生意规模,或做其他投资?儿子做梦都没有想过,自己这个聪明的建议,会换来父亲一记无情的巴掌!儿子含泪轻抚左颊五个荡手的指印,耳中听见父亲厉声喝骂:「没出息!尽想着些抄小径发大财的勾当,我才没有教过你这些旁门左道!」父亲教训儿子,做人不应好高骛远,而应该脚踏实地,推木头车老老实实地卖小食,这样便足够养活自己了,何必贪心呢?父亲还说,能来到香港生活便应该知足了,做人最好安分守己。

那一巴掌刮得很深,不仅打在脸上,还打痛了儿子的内心。多年後,他仍对那一巴掌耿耿於怀。

从此,儿子不敢再於父亲面前提做生意和投资,每天下午从天台学校下课後便默默地为木头车添火水,或於父亲休息时帮忙顶替。几年後,父亲总算储了一笔钱,以二百元首期购买了一个价值两万元位於坚尼地城的单位。虽然生活改善了,但生活方式不变。父子俩还是推着木头车卖鱼蛋和牛杂,直至一九六七年。

有一天,儿子如常下课,刚去到北角时碰上放暴警察在街上驱散人群,施放催泪烟。他走避不及,吸了几口,喉头和双眼登时升起一股灼热的刺痛。他难受极了,强忍着走了几步,支持不住,双膝便软了下来。就在他跪倒之时,馍糊的视线看见远处的父亲被走避的人群推倒。木头车打翻了,熟铁锅和牛杂鱼蛋散满一地,父亲凄厉地高呼了一声,便倒在地上一滩牛腩汁上。情急之下,儿子猛地回过神来,奋力穿过重重白烟来到父亲身旁把他扶起,却感到父亲的身躯异常沉重。这才发现,一把尖刀刺进了父亲的胸膛,而放在木头车上的钱罐已不翼而飞。

儿子没有钱交学费,便不再上学了。他在塑胶花厂打了两年工,接着又去了另一家电器厂打工。他工作勤奋,每天工作十六小时,不久便当上了管工,还结识了厂房老板的独女。老板也很赏识他,没几年便谈婚论嫁;但言谈之间,他感到老板始终觉得他不配。他把心一横,去银行把坚尼地城的物业按了套现,开设了香港第一间食品加工厂。当时,加工食品还是一个新鲜的概念,他的品牌做得有声有色,产品很快便远销海外。当他由柴湾的小厂房搬到鰂鱼涌的大厂房後,便把整盘生意卖掉了,改为投资两幅住宅地皮。次年,他迎娶了前雇主的女儿。这时他的身家已经超过他的前雇主了。

此後十几年,他的地皮愈买愈多,生意愈做愈大,由最初兴建单栋式洋楼到发展屋苑,再到参与荃湾和沙田新市镇的拓展。沙田市中心第一个私人屋苑落成入伙的那一年,他的长子出生了;而就在那一年,他挤身香港十大富豪之列。

但是,他没有因此满足。凭藉他对金钱异常敏锐的触觉,他把从房地产赚来的钱分散投资到其他领域。餐饮、零售、电讯、物流,甚至生物科技都有所涉猎,几十年间建立起一个庞大的集团,业务遍布全球二十多个国家。他的次女小学毕业的那一年,他的商业王国首度挤身《财富》世界五百强。

同年,他接受《福布斯》专访,满怀自信地说:「我喜欢创新,喜欢尝试,但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冒险。我的父亲思想很保守,幸好我没有遗传他这一点。」尽管他这样说,有一回他的女儿把一头长发染成金黄色,他还是面露不悦之色。

有一次,他与朋友酒後闲聊时说,他一生感到亏欠的只有两个人:他的父亲和妻子。他没有遵从父亲的遗训,终究还是做起生意来了;他不能给妻子更好的生活,因为她红颜薄命。今天,集团主席办公室内有一张偌大的红木办公桌,上面放着两张照片:一张是他父亲的黑白证件照片,另一张是他和亡妻的结婚照片。他获颁授大紫荆勳章的那一张照片,反而被丢到书架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好几次我看见他一边抽雪茄,一边呆呆地盯着桌上那两张旧照片,陷入了深邃的沉思之中。

他在品尝成功的滋味,还是领略人生的遗憾?

他是白手兴家的地产大亨。

他是一个香港传奇。

他是我的父亲,利兆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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