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曇雲夢 — 曇雲夢之牽絲戲偶

【网音】

我的记忆很短暂。

我没有确实去算过多久,毕竟每一回算数时的速度都不同,且算到一个数字时,又忘了自己算到哪里。

我身边没有人能帮我计算,我又总是觉得自己的算数方式有错,再者,我似乎只会算到十多数的二位数。

但我却可以听出来,大约是古筝上琴弦唱三十二次的宫商角徵羽。

还有我却可以记得去年以前,全部、所有、一切发生的事,也就是说——

我的记忆慢了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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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麽不幸,又或者是我并没有时间去想自己所不乐意及不愉快的事。

夏至到了,京城上的戏班子开始排练起来,热暑下的活动总是多了些,白天人声鼎沸夜里花灯喧嚣,不管过了几日几季几年,荷花总会开。

梅雨的时节已到。

我看了眼台下,又忘记自己要做什麽,一片记忆的空白是我每日必有的颜色。

白得很空,也很乱,比云朵还白,比雪还虚渺。

而我的手慢慢地举了起来,过头顶,悠然的从右上方划过眼前。

手掌一个翻转,至胸口,像挥过空气的虚无,像划破玻璃般刺耳,嘲笑只有我的寂寞。

身子被动作带往後了一步,二胡开始咿咿呀呀唱了起来,高扬不至太过尖锐,低沉又不至太过嘶哑,执琴的他垂眸敛目,只以两手唱出声音。

步伐突然凌空跳起,我顺势仰了头往上望去,观众区的高台上坐着那个似曾相识的男人。

他轻轻摇了下手中素白的摺扇,棱角分明的脸庞上勾着浅淡笑容,身上的蓝衣不是很突出,在我眼里却又是最突出的。

深邃的黑色瞳孔满是笑意,他弯起的剑眉怎麽看都令我着迷,是一种对视到便能高兴许久的刹那感。

他的脸色落着若明若暗的黑色,被戏院里的灯光照得有些飘浮不定,他的笑影淡得如天际薄薄的浮云。

记忆又空白,我的视野在下一个音涣散。

腰的倾身,双手往下摆去,看向地板的眼逐渐回神,我眨了眨眼睛,我听到了二胡的声音,我只知道了自己在跳舞。

茶花一弄望秋霜,甘愿下凡西风嚐。薄颜初见媚花奴,再见倾心点红妆。

茶花二弄笑红尘,路尽梦凉怜人嗔。寻欢长乐空惆怅,醉宵世苦烟花恨。

茶花三弄天地啸,朔气吹娇色窈窕。诺遇淑人幸相识,吾将良人长久抱。

青歌姬的声音依旧是好听过二胡很多,她是一个五十出头的女人,虽过半百仍风犹韵存。

民谣的一首《茶花三曲》被她从只能以白话般的调音,改编成能念唱的戏腔,她能唱的像皇宫的丝竹,也能唱的像乡间的乐曲。

而我的职责便是跟着她的声音起舞、演戏、诠释剧情。

一曲毕,我晃了神,眼前涟漪般的模糊逐渐清晰,毫无波浪波折似的,我眨了眼,看着一个个离开的人,我知道我跳完了戏。

我会知道,毕竟我一年前,一年以前,都是这样来的,至於多久,我倒是忘了。

忽然青歌姬的娇笑声拉回了我的思绪,只见那名在高台上笑看戏班的男子走到了我面前,满目是一闪而逝的惊艳後,残留的玩味。

「秦公子,闲来无事,有空再来替咱们伶舞坊谱一曲吧?」青歌姬淡施薄粉的面上,有岁月攀爬旋转的痕迹,跟着嘴角上扬,她的声音微低而优雅。

我知道他的名字,秦邿,音同琴师。

秦邿慢慢伸了手,大拇指轻轻抵着右下颚,食指与中指从另边颊摩挲至下巴,随後悄然勾了抹笑意,柔和而温雅别致的。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倒像把琴上的音弦,能道抑扬顿挫,只见他拱了拱手,含笑:「青姑娘多礼了,在下前些日子是正好写了几句,不妨给在下赏脸看看?」

青歌姬弯了眸子,凤眼儿旁的细纹也翘起似的,她愉悦回道:「当然,荣幸至极,秦公子可有意要顺带入内品茶?」

「承礼了。」秦邿点点头,视线的参访,聚焦的飘移,恰巧垂首对上我的眼,他又再次镶上那玩味的笑意,「这女孩也一同听吧。」

那笑意,我记得我在哪儿也看到过。

青歌姬并没有拒绝,她带了我和秦公子走向一间雅房,我定神一瞧,心里满满纳闷,怎麽选了我房间?

小心翼翼般的推开木门,青歌姬让我平稳地坐在茶几旁的小凳子上,自己落位於我身旁。而秦公子则是坐在我们对面,双手拿着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檀木琴,是普通的褐色样式。

他不急不徐地从左束袖中抽出一张纸,递给了青歌姬,才从容道:「待会在下先弹一次单音,青姑娘先认旋律,第二回再试试能不能合乐。」

「明白的。」青歌姬颔首一道,她从没看不起眼前这年轻了她不止二十岁的小伙子,有如此高的音乐造诣,以及在经营方面也有一番见解,她会想把伶舞坊传给他。

青歌姬神色彷佛想起什麽似的微微一沉,如秋日寒烟中沾上霜寒的脉脉衰草,然而随即是白日的夏阳明艳,那几不可微的浅淡寒意蒸发得无影无踪。

青歌姬还是那样无可挑剔的笑容:「秦公子果然是青出於蓝。」

我暗自瞅着青歌姬,我虽然不能读懂一个人的内心所想,有时却又能看到对方眼神所表达的。忽而感觉鼻子有些发酸,突然想到,青歌姬是老了,这年头,女人能活到六十出也是个福气。

发愣中,秦邿是弹完了曲子般,待我回过神,消去脑子的空白时,看到的是他正弹下最後一个音。那素指修长,关节处不似其他男人宽大,却在指尖处有些悄悄肿着,像长了茧。

       「甚好,甚好听。」青歌姬半举了手中我忘了从哪儿来的茶壶与瓷杯,墨色中参杂了几丝银灰,往後梳成了一个垂云髻的她依然简约,「我试试吧!」

       秦公子双手再次放上了弦,十指点点轻拨弄细弦,他没有任何表示或说话,而青歌姬也彷佛习惯,故自润了润喉简单发了声,大概是彼此都不喜在音乐上出声吧。

       「兰花指捻红尘似水

       三尺红台,万事入歌吹

       唱别久悲不成悲,十分红处竟成灰

       愿谁记得谁,最好的年岁——

       风雪依稀秋白发尾

       灯火葳蕤,揉皱你眼眉。

       假如你舍一滴泪,假如老去我能陪

       烟波里成灰,也去得完美——」

       待从一片没有人意识的漆黑中醒来後,我不记得自己为何会昏睡过去,至於知道昏迷而是因为睁眼时感觉到头疼,大抵是疼了一段时间,麻麻的,转不了,脑子僵硬。

       倒是看见摆在房间交落的古檀木琴,我想起了曾经,有一名蓝衣男子,常常在这伶舞坊还未建盖前的空地上,奏着琴。

       曾经……是多久,倒是也忘了。

       我坐在床沿处,看着那灰色纱帐旁的鹤衔珠紫铜雕烛台,上头的烛花一朵开得寂寥,却又不失温度,那橘与红交错相织,偶尔迸裂的黄色火光是烛芯断落时。

       窗外的天色缓缓入夜,伶舞坊内的小池塘发出几声蛙鸣,蝉音单薄了些,声势并不太,深怕扰了岁月,或许是近日天气乾燥烦闷起来,连生物都生得几分懒意。

       幽幽的一盏烛火大概是在青歌姬他们离开时忘了熄了,而一只米白色的小飞蛾便趁着薰风的吹向飞了进来,我能见牠脖子上的细毛,那双浅色翅膀在月色下显得柔软纤细。

       牠悄悄的飞,我也没说话,只看着牠恍若看不见般,往烛火撞了上去,轻微的啪嚓一声,一瞬间,牠直坠於地,而我仍然愣着。

       飞蛾的羽翅一半已焦黑,破了个窟窿,一动也不动直挺挺的躺在烛台底座旁,连抽动或对於红尘的挣扎都没有。

       夜晚的风恰如叹息,那气冲过本就没锁的窗子而入,碰!的一声,那烛台似乎是也想随着飞蛾躺着似的,没有重量般地倾倒。

       烛火烧了起来。

       入目的火光刺眼,我的身躯不知道为何动不了,只能看着那抹橘红因为触及乾燥的木质地板,狂妄放肆的逐渐变大,慢慢吞噬我绮丽的舞服。

       灿烈与大红色衣袍上的金线纹缠在一起,殷色缎子边开始黑了一块又一块,焦黑染了那如幅夜色烟花的舞衣,我感觉可惜,又有些庆幸,至少我死了,还是穿着好看得体。

       开始感到身体被火纹身的刺痛,让我想起刚才那米白色的飞蛾扑向那赤红,尔後燃烧出的黑色窟窿,像件素白羽衣破了个洞,再也触及不了飞翔的天空。

       我的视野又开始变白,不过不再似遗忘记忆那般的瞬间苍白,而是缓缓的,如同涟漪,浅浅的淡去世界色彩,从透明再转白。

       随即想起来了什麽。

       ——我只是一具木头娃娃。

       身後缠着细线,让别人操控,我是不能有自己的想法,也不能有自己的意识,但因为我懂了什麽叫人与物,才会仅有那短暂的记忆。

       脑袋开始不断重复放映一个的景象,一名蓝衣的壮年男子手握雕刻刀,身旁看似不足十载的男孩把玩着无弦木琴,男子粗糙的大掌小心翼翼的握着椴木头,深怕有一丝一毫的损坏。

       那椴木身比男孩高出一些,隐约已刻出的面庞倒像名少女,猫眼儿似的微微上扬眼眸,精巧角度的琼鼻,还有距离掐在双瞳之间的嘴唇,最精妙是的在那眼角处似乎有着泪珠,不细看的话并不明显。

       「若我耳疾,」壮年的蓝衣男子笑了笑,停下手上的动作,先是思忖着用词,再对着只刻出面庞的椴木沉声道:

       「若我耳疾,愿弹一手好琴;

       若我哑疾,愿谱一首骊音;

       若我眼疾,愿画一樽歌姬;

       若我不复,愿你遇得良人。」

       突然间,感觉像是有什麽东西从我面颊上滑落,痒痒的,麻了整张脸,尔後便全身都没了感觉。

       我的记忆时间是每一小节有四拍,总共八小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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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总是在做同个梦。

       梦里的背景是黑色的,梦里的我是木头色的,梦里的线是红色的,织成一张大网,然後罩着我。

       彷佛举手投足都被它支配着,昏昏沉沉中行走或舞步,脚下的盘铃悄悄地琅不出声音,似乎一生一世都只能任由那大网计画着。

       我总是在做一个恶梦。

       它网住我,网住我的声音,网住我所能听到的,网着网着,使我无法去忘记,我不过是个傀儡。

       傀偶戏,我独尊戏界,刹那风华。

       我或许是一个梦。

       剧情的缓慢或快速,优雅或轻巧,一切动作都是那张网子带着我,直到——

       谁的梦渲染我成了那妖娆火焰似的灿烂橘红。

       曼珠沙华般的尽头。

/

       我只是在做一个恶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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