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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哉微怔。
比起昨夜的顽强,此刻的哨兵,宛如迷了路的孩童,哀求般抓住自己的手臂,喃喃恳求着一个肯定的答案——彷佛他的所有都系在这个答案上,只要轻轻一推就会落入无底深渊,粉身碎骨。
难道我……像那个人?
白哉一时间有点恍然,他眼前浮现出在牢狱中初次见到这个男人时,他抬起脸来见到自己的瞬间,眼底乍然迸开的光芒。
就像射入昏暗牢狱的一束阳光,将眼前映得蓦的一亮。
这时候才明白,约莫是因为自己的容貌。
他应该生气的。
任何人,何况他从来是个极为骄傲的人,出身帝国军政名门,虽然在所有人都认为他会是个强大的哨兵的时候出乎意料地觉醒成为了向导,但他依然成为了最强的那一个,傲立於芸芸众生之上,因此胸中的尊严和骄傲,自然也格外的不容触犯。
但是这个人,他就要碎掉了。
失去这个最後的希望的话,他就要碎掉了,看进明艳却脆弱的眼瞳深处的白哉,能无比的确认这一点。
「我不记得我叫过这个名字。」
他如实却稍稍委婉地答道,「你觉得我是他?」
青年眼底却因为他的话语而再度迸发出亮光,扣在他臂上的手痉挛般几乎掐进了肉里。
「浅夜……浅夜……曾经失忆过……你去过联邦吗?」
「军事机密。」
男人的眉头皱起,拒绝回答。
但一护捕捉到了他的言下之意。
那就是去过!一定去过!不然直接否认就可以了!
所以……他是浅夜?还是说,只是自己……虚妄至极的一个希望,希望得出这个结论,而不顾一切,不合逻辑地认定?
紧紧抓住自己手臂的青年眼底的光芒益发明亮,那层绝望的阴翳如脏污的雪,融化在了阳光之下,而无边无际漫开明艳的灿烂之色来。
其实没有去过联邦。
他可以直接否认,而不是这般误导。
但白哉到底心软了。
那种不合常理的,面对这个人时就会泛上的柔软,竟然能令他违背自己的骄傲,有意无意引导,哪怕结果等同让自己成为一个死者的替身。
——希望的光色在青年眼底燃亮的过程,令他屏息。
这样的黑崎一护,比绝望的痛苦的他,好太多了。
「不要分心。」
信息碎片一堆一堆被卷起,粉碎,精神领域的天空又被清理出一大片清明,黑色的天幕上,那颗星子愈发清晰明亮,欲裂的头痛缓解,一护惊诧地看到,向导在他的精神核心,也就是那座城的上方,覆盖上了一层明亮透明的膜。
还称不上完整的精神壁垒,却可以在短期内抵御混乱的风暴,而保护他的精神核心,让他不至於频发头痛和狂躁。
「你……你不翻看我的记忆吗?」
他来到自己面前,任务应该就是获取有用的情报。
此刻的自己,毫无抵抗能力。
「你现在是我的奴隶。」
男人出乎意料地有问必答,虽然依然简练,但却是冷淡,平静,而非之前那般蕴含着尖锐的嘲讽和占有欲,平和得简直令人惊讶,「况且,一个被排除出核心且战败的高级将领,携带不了多少有价值的情报。」
可是没有价值是一回事,完全不去翻看又是另一回事。
一护觉得自己明白了。
信息的流动是双向的。
思维如光如电,快得不可思议,连接的瞬间他能看到自己深藏的记忆,自己也能看看到他的,如果是一个立即就会被处死的俘虏也罢了,但他既然要留下自己……这种连接当然不能做,哪怕向导有屏蔽重要记忆的技巧也罢。
可这个人……为什麽呢?
黑崎一护自然是个帅气出众的男人,但跟帝国向导那份冰雪冷月般出尘脱俗的惊艳形容相比,却并不属於一个档次的,这般容颜和实力,他该是备受追捧的,男神级别的存在,为何会在初次见面,自己还脏污狼狈的时候,对自己生出占有的慾望?
基因匹配?
或许是原因之一,但,这般执拗和不理智,并不符合这人给人的印象,他该是冷漠,理性,坚硬的类型,实在不像是会为感情或者其他什麽冲动的男人。
如果他就是浅夜,虽然没有了共处时的记忆,但……有些东西可以忘却,有些,却不会。
比如爱意。
无论自己的猜测是对是错,哪怕浅夜真的是帝国的间谍,他也是爱着自己的。
那麽多共处的晨昏,那麽多相对微笑的记忆,那麽多热烈拥抱的感触,那麽多……投入彼此,一并燃烧的热意……流年可以淡去过往,却磨灭不了胸口的爱意,一护坚信他的爱人是深爱着自己的。
如果他是浅夜,那麽这些异常就说得通了。
或许太过一厢情愿,但绝望之下,一护执拗地抓住了这一线希望。
胸口砰砰砰砰,跳动得久违的强劲有力。
希翼着奇迹的出现。
如果是的话,那该多好。
如果不是的话,也没什麽,已经没什麽可失去的了,如今的自己,除却性命之外一无所有,所以什麽也不需要害怕了。
山长水阔,希望父亲和妹妹们,不要为自己悲伤太久。
没关系,小外甥就快出生了,新生命总能带来希望和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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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仍在不住地被卷走粉碎,长久以来未曾有过的清明和轻快笼罩住了意识,纷乱呈现的思绪间,一护不知不觉间竟然合拢了眼,在这个昨夜才对他横徵暴敛过的男人怀里睡了过去。
白哉抱起不知道何时睡过去了的青年。
意外的轻。
这个身高,加上是训练有素的军人,看着瘦,但绝不应该是这麽轻。
顽强的外壳之下,内里,大概早已千疮百孔。
早餐也没吃几口。
不去翻看这人的记忆,并不是说出口的那些原因。
将索要情报和说法的军方代表拒之门外,哪怕他如今是朽木家的家主,也需要承受不轻的压力,不得不做出一些妥协。
但是决定的坚定却不曾更改。
能将我影响到这种地步,黑崎一护,叫我怎麽能放开你呢?
越是在乎,就越是……不想看到,那些,这个人跟所爱的人的回忆。
会嫉妒,会怨恨,会发怒,会难受。
会变得完全不像朽木白哉。
重建精神壁垒需要时间,答案,可以放到那之後,但是目前……
他垂下眼帘凝视着怀中安宁的睡颜,你,真的安分留下也就罢了,可千万别骗我,别想逃。
再度醒来时已经是黄昏。
夕阳很艳丽,却也藏着黯淡的柔色,透过窗棂落在地面和床前。
浑身轻松得毫无重量,宛如落入了云堆之中睡了个饱,精神剔透澄明,身体轻快有力,如果不是限制环,简直跟当年巅峰时期一样,可以冲出去大杀三百回合。
这无疑是向导的功劳。
哨兵离不开向导,向导却并不是那麽的需要哨兵。
一护撑起身体坐起时才注意到,这个房间,似乎是专门为他准备的,具有隔音效果的墙壁,流淌着白噪音的空间,难怪睡得那麽好。
身上的衣服,先前没注意,但其实质地极其柔软,也是专门为哨兵准备的昂贵材质。
那个男人……虽然冷漠,又霸道,但其实……
我想什麽呢?神智昏聩的时候抓救命稻草一样认定他就是浅夜就罢了,清醒的时候还这麽妄念,就是自欺欺人了。
不可能的,浅夜已经死了,浅夜也不会是帝国的间谍——那几年最美好的回忆,不可以用这种没由来的猜测玷污。
浅夜是真心爱我的。
叫人如何能相信,他是怀着叵测的居心留在我身边,就为了盗取军事机密?
黑崎一护没那麽重要,值得那麽强大高洁的人做骗取感情的事情。
相反,是自己热烈追求,浅夜却一直在克制,直到那个桔梗花海下的黄昏,他模糊在夕色中的眉眼骤然为脱闸的情感冲刷而过……
一护微微笑了起来。
无论过了多久,那个黄昏,都是他最美好的回忆。
在那里,他将自己交给了所爱的人,也得到了所爱的人。
甜蜜的疼痛,宛如丝绸一般柔软,鲜血一般热烫,蜂蜜一般甘醇,刀锋一般尖锐,在胸口泛滥出一如既往的涟漪。
门被推开了。
一护闻声看过去,松了口气,不是那个男人,而是先前那个圆滚滚的家务机器人,它脑袋顿了顿,「黑崎先生,大人让您去餐厅一起用晚餐。」
「嗯。」
一护站起来就要走,看见机器人不动,「嗯?」
「先生,您最好换身衣服,梳洗一下。」
「哦。」
帝国人就是礼仪多。
「您的衣服在这里。」
机器人打开了一个衣柜。
里面挂了不少样式休闲的衣服,浅色居多,质料柔软,居然还有两身比较正式的礼服。
一护随意取了一身换上,去连接房间的小浴室洗漱了一番,把睡过之後乱翘的橘色短发梳理整齐之後,抬起头来看着镜中的自己,他一时间竟然有些愣怔。
镜中的年轻男人眉目略略舒展开来,双颊泛着饱睡後薄薄的红晕,夕色的眼底也闪烁着光芒,虽然不笑,却彷佛某个死去的地方蓦然苏醒了,而不复那几年的生无可恋般的沈寂。
尤其腮颊的红意浅浅过渡,在眼尾也渲染上少许,使得那视线在流转间,竟似有几许……妩媚。
这样的自己,熟悉又陌生。
说熟悉,是跟浅夜在一起的时候,情事後的自己,就是这般。
说陌生,自然是好些年不曾见过了。
一护顿时就有些羞,有些恼,随即又泛上胸口搐痛的惭。
他反复在脸上泼上冷水,强迫自己在那份凉意中清醒一点,好歹将颊上的晕色给褪了下去,换上他从前惯用的神态。
这才出了盥洗室,跟着家务机器人穿过风格简洁冷淡的走廊和楼梯,来到餐厅。
依然穿着白色军装的向导已经坐在那里了,手腕上的智脑投射出虚拟屏,他正在虚点着,显然是在处理事务。
见他来了,男人收了虚拟屏,抬眼看了他一眼,那双眼极其深夜极其黑,狭长的形状,却在眼尾微微上挑,其实是风情自具的凤眼,但在这个人身上,却只显得威严深邃,跟浅夜哪怕不做任何表情也美得让人移不开眼迥然相异,「坐。」
「作为一个奴隶,这待遇似乎太好了点。」
一护拉开椅子坐下。
「或许你想跪在我脚边被喂?」
一护打了个寒噤,既为了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可怕画面,也为了这男人的态度。
明明是张可以出席军事会议的严肃脸,为何能觉出几分游刃有余的戏谑来?
「不了。」
机器人已经将晚餐一盘盘端了上来。
半壁江山都是红艳艳,空气中飘散着触鼻惊心的辛辣味道。
好在另一半是适合哨兵味觉的清淡菜色,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一护心口一抽。
浅夜也很爱吃辣。
明明是个冰雕玉砌般的大美人,口味却重得很,不辣死人不罢休的菜肴才能满足他。
口味也这麽像。
我真的要怀疑了啊……
「吃吧。」
看男人率先提筷,一护只得也抓起筷子夹了一块送到了嘴里。
机器人做出来的饭菜,口味不能说不好,但调味料精确,刀工一丝不苟,做出来的饭菜总觉得特别刻板,缺了点味道,而入口的菜肴鲜美饱满,却完全不是那麽回事。
「厨师做的?」
「嗯。」
「你……你的全名?」
「朽木白哉。」
一护惊了,「朽木白哉!」
这一代的朽木公爵,可不就是叫做朽木白哉吗?
朽木家是帝国四大贵族之一,军政名门,对帝国政治和军事以及经济方面的影响力毋庸置疑,当代朽木公爵虽然一护得闻其名,但因为很少出席公共场合,影像资料根本搞不到,所以才会见面不相识。
可……朽木家不是代代出哨兵?
不过哨兵虽然实力强大,但也难得寿终正寝,好像朽木家上一代的继承人,就是因为向导死亡而後英年早逝的。
应该是这个人的父亲吧?
「这里,你家,咳,没别的人了?」
「没有。」
对了,朽木老公爵好像也是两年前去世的。
「没有……朽木夫人?」
帝国贵族不是最讲究联姻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一护看错,男人漆黑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笑意,「你很在意?」
一护顿时防备的梗直了脖子,「才没有,问问而已。」
「没有夫人。」
「哦……」
一护乾巴巴地松了口气。
「你,你把我从监牢里要过来,是因为,那个,基因匹配度吗?」
他猜测地道,「你想要个优秀的孩子?」
男性哨兵和向导,如果是跟同性结合,自然是无法生孩子的,但一来,研究发现哨兵向导的孩子有可能是普通人,普通人的孩子也可能觉醒,二来哨向数量在人群中相对稀少,没有孩子也不影响社会的生育率,因此同性结合没有孩子就没有,後来科技发达,生殖遗传技术发展起来,同性伴侣也可以去培育中心培育结合双方基因的後代,选择伴侣就更加不取决於性别了。
基因匹配度高的伴侣,孩子也会更加优秀,觉醒的几率更大。
「会好奇我的事情,黑崎一护,是因为你打算安心留在我身边了吗?」
「啊?」
一护梗住,不假思索地反驳,「才没有!」
「没有?」
墨色的视线立即锐利了起来,「黑崎一护,你最好别想逃跑的事情。否则,你承担不起後果。」
「我跑得掉吗?限制环在身上。」一护悻悻回道,「你又何必确认我的态度。」
「如果你敢逃跑,或者敢寻死,」男人对他的辩解充耳不闻,「我就带你去生殖中心移植人造子宫。」
一护一时间毛骨悚然。
联邦根本不用男性自己怀孕生育,都是培养仓代劳,帝国却说什麽孩子要在母体孕育才会更优秀,因此生殖技术发展方向完全不同,是将子宫移植在了一方的体内,扎扎实实需要九个月的怀孕期的。
「知道了,我不跑。」
他咬牙憋屈地道,「也不寻死。」
「还有呢?」
「还有什麽?」
「你的身份?」
「你的奴隶。」
「你你我我我的,没礼貌。」
「……………………」憋了半天,一护终於找到个称呼,「朽木阁下。」
「错了。」
「公爵大人?」
「不对。」
「先生?」
乾脆不回应了。
「朽木大人?」
还不行?
那就只有……
一护首先被自己肉麻得一哆嗦才开口,声音小得很。
「……白哉大人?」
「很好。」
终於达成了满意的「协议」,男人终止了谈话,将红艳艳的菜肴送入了口中,没什麽表情的脸上,似也露出了几分轻快惬意。
这表情,真的太像了。
一护垂下眼帘不再去看,胸口却再次不受控制地跳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