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開到荼蘼 — 十七、闖蕩青雲萬望義

当日,联军於汜水关外大帐中,大堂里众人因桥瑁断粮一事而闹的热热呼呼、又有曹孟德自董军营中得来退兵的惊人消息,盟主袁绍本已动了心思欲直取汜水,偏生他本初大将军生性优柔寡断,即便得了大好良机,也不敢擅自行动,遂众人又待足了十初日。

这十日内,遭逢粮草将尽,桥瑁又放出那样子的丑话在前,帐中诸将再不敢恣意行宴饮,反倒延着刘岱、桥瑁二人当天好一番唇枪舌剑的难听话,纷纷开始与联袂会师前曾有不快的其他人马算起旧帐来。

袁绍忙着调解诸侯间的纷争便已自顾不暇,遑论出兵?

十几日後,诸将士才让曹操和孙坚强逼着去关前叩关

附议曹操所言的孙坚也是个见识深远的将领,讲着一个义字,与曹操合力带动顾着勾心斗角的其余诸侯发兵。

谁料当联军破城而入後,城墙上董军的士兵纷纷奔逃,好似全然无留下拚死一战的样子,待两将再去探看城内,只见库房中所有物资皆已被撤走、原隶属董军将士的军帐也早已人去楼空。

众人方知,曹阿瞒此番说的是真话!

董家的兵马早趁着联军尚在内讧的关头,偷偷将人都撤去了,本初打的算盘委实赔了十八路诸侯这次聚结的用心良苦,捶胸顿足哪里可以形容此等丧气失意?

新仇旧恨交织下,联军最终不欢而散,十八镇诸侯遂各自返回领地,此次会盟破裂。

原以为伐董无望,大汉真要变天了,好在曹操、孙坚一向都是意志坚定的汉子,并不似那些个目光短浅的俗人随波逐流一同离开。

二人说好分兵两路,由孙坚前往雒阳探查、曹操朝长安道上追去。

雒阳这一去,孙坚才真正明白何谓人间炼狱……

旧时奉旨入京述职时的故土,如今眼内所及皆已化为灰烬、尽成焦土。

原先繁华巍峨的雒阳城,一夕之间成了满目疮痍的死城。

官府民宅被烧毁大半,早已走不出一条乾净的车道;天子所居的南北宫亦只余断垣残壁。满地焦黑的屍首,空气中弥漫着屍身烧灼、腐败的恶臭……

孙坚等人看得心惊不已,却在禁宫的废墟中觅得一更让人动心的好物——大汉开国百年的传国玉玺。

往後,因着这块玉砖子甚至折了孙坚的身家性命进里头,不过此乃後话,方取得玉玺的孙家人自不会意识到不远的将来,玉玺将成梦靥。

且再说到曹操这头,自与孙坚别後,曹军星夜兼程朝着长安奔赴而去,实他也是个胆大的人,即便只有他一支人马前去,要想跟董家全退、无半分折损的兵马相抗衡,根本是痴人说梦。

可曹操一心想着,若是还能将皇帝的御辇截下来,起码伐董还能多一分希望,天子在他天下诸侯手里,董卓还能使谁当棋子做魁儡?

弘农王麽?一国之君岂有反覆废立的道理?要再立其余宗室世子为帝?天下刘汉家的子嗣後人皆在联军诸侯中,董卓哪里再能生一个流有汉室血脉的正统人选?

若到那时,想来董卓便只有篡位自立的份了……

那众人征讨董卓便更师出有名了。

「大都护!不好了!後方疑有追兵!」

黄昏时分,异常邪气的朱霞抹红了整片天空,与肃杀的金风相衬,更惹的人心内惴惴不安。

长安东面几百里外,阵阵马蹄喧嚣,滚滚尘埃自地面泛起,汜水关内最後一批以大都护胡轸为首的兵马正急急赶着路程,受命辅佐胡轸出战的吕布和牛辅亦在其中,一行骑兵驾着快马欲往西都而去。

此时队伍後头一名小将匆匆忙忙绕马近了前头主帅胡轸所乘之轻车,一干人等因着小将通传消息,停下了脚步。当小将脱口而出这麽几句,众人闻言立即回头察看,察觉在本军後方几丈开外,确确实实又扬起另外一拨漫天的飞扬沙土。

「是哪路的兵马,可看清了?」车上的胡轸不由得慌了手脚,一时之间乱了分寸嚷道。

小将摇了摇头,面上挂着的神色逐渐惨白下去,「後头沙尘大作,实在难以看清……」

原先想着一但雒阳这把大火妥妥烧了,关外联军即便真入了汜水关,只消一入雒阳,见了付之一炬的旧都,肯定会打消追击的念头。

谁料如今竟出了一支追兵在後头,张辽所领的前锋部队、徐荣手下的主骑兵日前已先行回京,如今想来也已在前往长安的车队里,只剩胡轸、吕布、牛辅等人兵马殿後而行,为的也是防堵若真有诸侯穷追不舍,真给赶上了前往长安的百官黎民。

纵横沙场多年的董相国料事如神,手段之老辣,留了这麽一手,懂得布署殿後部队。

奈何纵有相国事前百般思虑,大都护胡轸从没想过真会有这麽一天,关外那起子乌合之众,竟也有胆子来追?

且前头说过,主要由徐荣率领的大军以及张辽的先锋早已朝着长安的方向先去了,故後头这队人断不会是自己人。可如今尘土飞扬之际,任谁也瞧不清楚究竟来者何人,莫怪胡轸一时之间没了主意。

「大都护,此事交给末将吧,请大都护和牛辅将军先行,末将殿後,待退了追兵,末将再跟上二位!」

正当胡轸紧蹙着浓眉,不知该进该退一筹莫展的当头,一旁的吕布发话了,「末将只需一千兵马,便可成事。」

只需一千兵马?!

这话听的胡轸乍舌,黄毛小子真把自己看的比天高了?一来不知来人手中将士多寡,二来吕布此次出征也才仅仅是他来到董家军帐中的初登场,哪里来如此之高的勇气?

可当日关前大败公孙赞、力抗刘备三人等事,足以见得吕布此人武艺之高,他的的确确有这个资本可以夸口,况且也没这麽多时间能让胡轸犹豫了……

「去吧,牛辅,拨一千兵马给他。」语毕,胡轸一声令下,全军又起了步伐赶路去了。

牛辅迅速点兵一千交予吕布,几句叮嘱过後,亦随队伍策马西去。

接下来的一切,就剩下吕布了。

实他心中现下也是不安至极,纵然习武多年,确实有着深厚於旁人许多的功底,汜水关前也将连番上阵单挑的大将一个一个赶了回去,可此一去,并非他自个儿一人独挑大梁,就能有万全的胜算。

但是吕布不怕,就算无法战胜,他亦能确保将这一千将士连同他自己一并折进去,尚能拚出个两败俱伤的局面,胡轸等人依然可以有充裕的时间甩掉追兵。

故而他才敢这样子向胡轸讨兵,自请殿後。

吕布垂首一瞥,不见手中紧握的画戟、不见上回手背上与刘备兄弟三人激战时被划伤的血痕,他眼里所能见到的,唯有左手腕上让人妥妥系了个圈的青碧色丝带。

他不怕死、不怕残,无惧刀剑无眼、战场无情,只怕自己守不了承诺、只怕丝带的主人添上任何一分烦恼哀愁。

承诺无关乎个人情爱,只在说好了等候的那个人,心中能否安泰。

缰绳一捋,吕布领骑兵一千朝反方向驱马前去。

前头漫漫尘雾中,几面绣着「曹」字的旗帜逐渐浮现,吕布不打算停下,只想着一鼓作气冲入阵中,杀他个措手不及,若是对方人少,如此突然的回马枪定能将其全数诛灭;若是对方人数占了优势,等同於飞蛾扑火的奇袭也必能挫其锐气。

「杀!」

长长的喊声回荡在耳际,须臾之间,两支队伍旋即短兵相接,来人阵中多是步兵,一遭遇董军驾着高头大马的西凉铁骑,原先摆好的阵型登即出现好大一个破口,让董军有机可乘。

吕布一口画戟扫去,不知多少敌兵身首分离、热血喷溅;马蹄无情,踩踏过一个又一个奋勇向前的小卒子。

迎面而来乘马的三个大汉,吕布一眼即认出领头的那人便是昔日雒阳京中,差点让董卓提拔为骁骑校尉,曹操。

老面孔相逢在战场上,格外让人熟悉,当年董卓进京为了拢络朝臣武儒,擢了好些人上位,这个原先在袁绍身边的曹操本也在其中。

初时曹操还特意与吕布亲近,吕布原只想做曹操便是一般凭着攀援沾亲而得高升的那类人,仅当泛泛之交,应付应付便过,可到後头和曹操几番来往、各自阐述理想才改变了他对於曹阿瞒这人的想法。

钦佩於曹操对於天下局势的先见以及雄才壮志,他俩很快的便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可吕布万万想不到的是,曹操一切所为纯粹只是为了摸清董派底细。

曹操的亲热,只是他亟欲振兴汉室、扶持真正流有刘汉血脉的少主夺回实权的一步棋,曹操一直视董卓为乱贼,认定帝位废立之事,全出自董卓个人私慾,正值年少、义字当头的曹操无法坐视不管,潜伏在董卓亲信身边多时,最终发起刺杀,欲行刺董卓。

最後的最後,由於势力悬殊之大,以及各种天时地利都尚不在曹操自个儿手中,刺董未果,被一只缉拿令给逼出雒阳。

只见那曹操手执长剑,使足了气力一剑直往吕布面上刺过来,表情凶厉至极,他身旁两个大汉亦举戈来袭。

吕布不是省油的灯,折腰往後一躲,避开曹操那麽一刺,手里握着的画戟不肯松,巧劲一翻,画戟画了一圈,先後拨开两个大汉的长戈。

习武多年、娴熟弓马的吕布,气力过人,使起画戟来丝毫不逊於骑射,这麽一拨,竟将曹操身边的两名大汉拨下马去、跌坐在地。

曹操见状,神色吃惊,反倒没了方才那一剑的气势,剑还来不及收,就被吕布的画戟一把箝住,动弹不得。

吕布再施巧劲,以画戟欲再撂曹操下马,曹操大挽了一个剑花,随着吕布的画戟一旋,借力翻下马去。而吕布胯下大马一拨,向後回避,此时後头的骑兵围了上来,摔倒的两名大汉和曹操赶紧拔出佩剑与众人周旋。

一旁场上的战况更是一面倒,曹军将士一个个倒下,诚然不如董军的勇猛善战。

刀光剑影、金鼓齐鸣,半晌之後,整队曹军只剩曹操和那两名大汉,被西凉铁骑一圈圈重重围起,困守其内。

「今日算是我曹操败给你了!汜水关前吕将军所向披靡的风范,如今我倒是领会到了!」曹操满脸污血,分不清是敌兵抑或是自己人喷溅了他一身的狼狈,他依旧不改汉子的直挺挺,甚至面上仍大大挂着豪情万丈的爽快笑容朝着圈外的吕布嚷道。

他喝止了身旁夏侯惇、夏侯渊兄弟,三人纷纷将配剑收回剑鞘中,其状慨然,带来的一队士兵让吕布等人杀了个乾净,如此情境自然明白自己此战已没了後路。

吕布挥手,命围堵曹操兄弟三人的将士停下迫近,「孟德,别来无恙?」语气淡然,上一秒钟仍拚死相抗的敌我,此刻更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

曹操身边那名眼若牛铃大的汉子扯着嗓子朝吕布喊道:「要杀便杀,休在此和我们假惺惺的!当我们还不知道你这个官位是卖主求荣求来的麽?」

此时的吕布内心五味杂陈,当年并州军以他为首悉数投靠董卓後,时人一直将丁原这笔帐挂在他头上,得势的董派自然认为他是弃暗投明,但是外头那些反董之人口里多少腌臢浑话,他并非不知道。

汜水关前张飞那几句三姓家奴言犹在耳,如今眼前又是一个不知实情的闲人嚷嚷扯着破口,一句一句听在吕布耳里彷佛利刃撩割心头,刀刀深可见底。

曹操再次喝止两名大汉,要他们闭嘴,挺身向前道:「若混得不好,今时今日就不在奉先眼前了,劳你挂碍。」语毕,深深一揖後再道:「你呢?如今可好?」

「一样是孟德那句话,若是混得不好,如今也不会在你眼前了。」

曹操闻言不禁一笑,吕布亦是默契的笑了出声,两个人彻底轻松下来,场面转变至此,不只吕布身後那队兵,夏侯惇哥俩儿更是一头雾水。

吕布画戟一递,给了身边的副将,翻身下马朝曹操走去,曹操也挺身欲走近吕布,却被那一圈子人执戈戟挡了下来。

吕布上前制止了举戈兵士道:「无妨。」遂与曹操真正碰了头。

「好久没这样和你好好说说话了。」曹操心中略有感慨如此道,他一拍吕布肩头,彷佛一切就像初时那样子热络亲好。

「离开了雒阳,後来你去了哪?一切可都好?」即便当初被曹操摆了一道,但吕布仍旧不忘往日一起在雒阳共处的情景,纵使从前的曹操是骗他,曹操情假,他吕布对曹操的热络以及接纳却是真的。

曹操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给吕布算着,「回了陈留、去了酸枣,又去了趟扬州、到汜水关袁本初那个小子那里,最终便在此和你相见了。」

吕布做着吃惊样回:「袁本初?你还肯跟着他?当初他把你落在雒阳只管自己回冀州,你还肯找他?」

「那是为着和联军一块儿,要说到袁本初这个人我还不晓得吗?婆妈性子至死都不改的,能成甚麽气候?呿!」曹操啐了一口,谈到袁绍是满脸的不乐意。

这个他从小玩到大的玩伴啊,长个儿不长脑,若非他袁家祖上积德、留下那些个家产,袁绍哪还有今日?

曹操继而接下去道:「何况你以为那群联军真是甚麽仁义之师吗?寥胜於无而已!」话完,对於袁绍联军的满满不屑里,掺杂着他大笑的爽朗。

闻言,吕布倒是一阵默然。

曹操说袁绍不会变,依吕布看来,曹操的目光深远也是不会变的,看事儿之毒,实在让人拜服。

「好了,旧也叙完了,奉先你就别跟我客气了,该如何便如何,不必手软,折你手里,我够服气。」

就在吕布心中细细追忆往事、再到烦恼如何处置往日好友的当头,曹操不等他开口,便自己将头颅奉上,实在让吕布吃惊不已。

曹操幼时就是个满口胡话的小浑蛋,招摇撞骗,小聪明使上的地方多了去,不知已让多少人吃了哑巴亏,甚至还敢刺杀董卓,如今他竟然这样乾脆,一副慷慨就义的样子,倒让吕布一时半刻不知何以定夺。

後头夏侯惇兄弟听了大哥这番话不禁傻了眼,两人开始鼓噪骚动,却让曹操骂了回去。

两旁的董军将士已纷纷备起麻绳准备将曹操三人捆起,却在此时被吕布大大喊了停。

吕布再次趋近曹操,一样是一派和缓的语气道:「从前我们的交情也不算浅,即便你後来叛了相国,到底也不曾和我恶言相向,如今你也明白袁绍那夥人就是乌合之众、不义之徒…」他一把握住曹操双手,「你曾待我如至交,无论後来发生任何事、你的居心,我也不敢忘当年的情义,此次是追兵突然无踪,我回头追击不到,这才做罢。」

此话着实让曹操诧异,他原以为自己先前为寻找刺杀董卓的时机,刻意和吕布套交情,吕布心中肯定对他大大起了防备之心,不曾想竟就这样轻轻放过他——纵然曹操已损了整队兵马。

男儿泪不由得自眼角落下,曹操双手震颤,望着吕布的那双眼早已被泪水模糊了视线。

「此一去,你怎麽交代?董卓帐下的大将,不好做吧?」

吕布淡然一笑,「当我领兵掉头迎击,却察觉尘烟中的敌军早已不知去向,也没看见旗帜来人,实不知是哪方人马,只能回头赶路。」他摇摇头继而再道:「相国不同於丁原,待我很是亲厚,孟德无须挂碍。」

曹操心底满是感激,这怕是他生平第一次心中真正体悟祥和,他从未像现在一样如此感念谁,此生,吕奉先是头一个。他激动得向前一拥,和吕布抱在一块,内心无比激动,不言而喻。

曹操附上吕布耳际一语:「多注意点你家相国,现如今雒阳俱毁,要说全是圣旨,我打心眼里不信,前有丁原、今有董卓,你自己小心。」随後迅速放开吕布,向後退开一尺。

孟德此话诚如竹林春晓、朗朗轻风,而那阵轻风不偏不倚吹进了吕布心中,刮过自入董府以来再不曾动摇的古刹大钟。

「就此别过。」

黄沙地上,西凉铁骑千人随着头簪紫金冠的领头列列排齐了,领头面前正是曹操、夏侯惇以及夏侯渊三人。

曹操朝着马上的吕布又深深作了个揖,面目真诚非常。

吕布望着曹操道:「希望来日在战场上,不会再遇见你。」这话出自肺腑,是祝福、亦是慎重的别首。

祈祷着大汉江山硝烟烽火弭平的太平日子早些到来;希冀着来日真能以旧友的身分相见。一起行到水穷、坐看云起。

三人的身影逐渐在远边消失,吕布心内越发局促不安,右手下意识抚上左腕,那条青碧色丝带仍妥妥系在那儿。摩娑着丝带顺滑的织面,心里的不安顿时减去大半。

吕布一昂戟,示意全军掉头,自己个儿扯着缰绳回头骑去。骑兵将士领命後,一列列亦随着头头吕布回过头,朝着先前来的地方开拔归去。

远边天色已让霭霭藏青浮云实实覆上,就在这连星儿都不愿意探头的晚天,吕布等人策马赶路,欲往长安和众人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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