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身董氏,叩见陛下,陛下长乐未央。」
「奴婢叩见陛下,陛下长乐未央。」
「臣,叩见陛下,陛下长乐未央。」
这是一日阴雨绵绵的日子,近夏的春末逐渐开始热起来,好在多了这几日微雨,长安城添了些许凉意。
今日不必早朝,刘协在自个儿殿里处理了会儿琐事,很快的便闲下来,他刚掌权、且眼下又值动荡不甚安稳的年岁,六宫嫔御并不多,甚至连大婚都尚未办过,後廷自是懒得去。
不知怎的,刘协蓦地想起董白,那个正值青春少艾,一颦一笑却皆充满大家气度的女子。
听闻近来董白和王司徒王允、御使蔡邕为着匈奴流民南迁一事忙的很,三人找了医士去义诊,又动员许多物资赈济那些流民,许多人皆感王司徒和蔡御史心慈宽仁,更惊艳於渭阳君董氏小小年纪,便有怀爱天下之心胸。
不曾想当年见着的那位董府千金,居然也有这番心思,刘协更是对董白上了心。
念头一转过,刘协登即下了旨,让内监去太师府通传,召董白入宫。
皇帝的旨意是在午前下的,而董白未时便到了宫门前,预备着面见天子。
她也不知此番皇帝召她进宫所为何事,而董卓正忙着和文武百官应酬往来,无法分身。
董卓本还在前厅忙着招待贵客,乍然接了这道旨意,整个人都懵了,闲来无事,又非大节庆时、朝廷命妇得入内襄助典礼云云……莫非?
他略思忖了会儿,这才意会过来,那日西迁的路上,刘协揭了帘子对他吩咐的几句话。
这小子,果然是看上董白了。
世人皆知董太师对家里这位千金,是极尽宠爱,不只是当年䈂礼请了准国后唐姬夫人坐镇,在董白未及䈂前,朝廷为了讨好董卓,遂给了董白一个县君的封诰。举凡百官应酬、宫宴等等大小宴饮,董桌未曾不带着董白出席的。家里锦衣玉食更是不消说。
董卓对宝贝女儿的看重,刘协肯定是明白的,兴许他打量着若将董白纳入後宫,也不失为一个与权势日益壮大的董卓互为掣肘的方法。
思及此,董卓内心的不安愈发昭昭然。
不成,刘协这人,台面下还有太多他尚不清楚的底细。从前以为自己对刘协了若指掌,董卓却忘了衡量一个人的野心,究竟可以藏的多深。
内监公公在外头候着,这旨意是推不得的、董卓亦不能拖迟太久,董白已经被康泰通知着要入宫面圣,来到厅里准备。正当董卓左思右想,瞧见了随着董白来到厅里的贴身侍女貂蝉,遂心生一计。
「都起吧,别拘束。」
皇帝吩咐好了内侍,待董家的车轿落地、渭阳君一到,便往後廷带去,天子预备在披香殿的偏殿接见。
董白原想着如此安排是否有些不妥,内廷是天子六宫居所,除却王室子孙的眷属,原则上外命妇一辈子是不必入到内廷去的。
好在此次董卓因分身乏术,特意让今日也无事的吕布护送董白入宫,何况,她身边还有个貂蝉呢。
「谢陛下。」董白行礼如仪,面上仍是持静沉稳的神色。
反观貂蝉,纵然是先前董白教了她数遍请安的礼仪,临及上阵时,依旧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
从前虽她在宫里伺候过,也仅是个掌冠宫婢,从来不曾有在後庭御前的时候,论起来,这是她初次见到天子龙颜。
皇帝请了两位姑娘起身,将吕布遣到殿外候着,目光遂落到董白身上。
「今日渭阳君还给朕带了位娇客吗?」刘协一面招呼着董白二人到一旁备好茶水点心的木案安座,一面打量着董白身旁的貂蝉。
今日的貂蝉在董卓吩咐下,被打扮的花枝招展,和董白比起来,是一点也不差。
虽然穿的是婢女的草青色服制,可府里在她的首饰上着意添了许多,珠翠满头,又让青叶给她上了厚厚一层脂粉、点绦唇,与平时侍女模样的貂蝉,简直是天差地别。
「这是貂蝉。」董白摆了摆手,抛出一个合宜不失礼貌的笑。
貂蝉朝皇帝又一礼,低眉敛首,乖顺的立在董白身旁。
「是家里带来的侍女吗?坐吧,不必拘束。」刘协见了貂蝉,眼睛都亮了,双眼直直瞅着她。
董白闻言,直道,「阿爹说,陛下怕是在宫里闷坏了,才召妾身前来叙话,妾身笨嘴拙舌的,只怕不能好好陪陛下聊上一阵,貂蝉口齿伶俐,便让貂蝉一块儿跟着来了。」
她一五一十的说出临行前董卓的吩咐,一字不差。其实董白也不甚明白阿爹此番安排为何缘故,董卓未多提,她也没多问,一路上想了许久,只当全是阿爹一番好意。
「哦?若说渭阳君是笨嘴拙舌,只怕貂蝉姑娘都能到宫里给太师做说客了!」刘协打趣道,眼睛笑得弯弯的,面上绽放着少见的晴朗阳光。
「奴婢只是会点小巧,全赖县君点拨的,县君才是真正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这些天和司徒、御史大人一同赈济匈奴流民,可不是一般女子有的心志。」貂蝉的话有些奉承的意味,落在董白耳里难免落得刻意。
董白面上讪讪,耳根子起了些微的红,才想出口打住貂蝉的话,不想刘协却先开口。
「这事儿前些天朕也听司徒提过,渭阳君胸襟豁达、怀爱天下,并非寻常女子只知施粉点朱,芥子末般的心眼,倒是让朕刮目相看。」刘协笑盈盈的望着董白,更让董白一时之间不知何以应答。
董白长吸了一口气,持住了端庄回道,「妾身不是什麽巾帼英雄,只是不愿看流民无家可归、百姓生灵涂炭。」广阔大袖下的手轻捏了捏伫立身旁的貂蝉指尖,示意她别再提了,这才作罢。
「别太过谦虚,不必和朕讲这些冠冕堂皇的东西。」刘协闻言,面上的和煦重了几分,他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拉了董白的小手,「朕想多了解你、知道你。」
董白被刘协的举动一惊,眉头蹙了一下,一下子抽开了小手,彷佛让火烧着了般,半句话都说不出,整张脸给烧成胭脂红。
这当下,三人之间气氛暧昧尴尬,刘协也并不搭话,只是沉静着,原先和煦的神色明显拉了下来,一味的望着董白。
貂蝉眼色倒好,一下子看出了董白的局促不安,她即接话打破了沉默,「哎,小姐的手可还好?让奴婢看看。」随後立刻拉过董白的手搁自己掌心,殷殷查看。
「陛下恕罪,县君前几日在府里伤了手,这两日才好些,许是方才一时间又生疼了,还望陛下海涵。」貂蝉放了董白的手,到一旁福身朝刘协道。
其实哪有什麽伤着碰着,只是怕她家董千金此举一时拂了皇帝面子,不好收拾。
「伤着了?可还好?一会儿朕让人给你捎些药回去,千万仔细着。」刘协听完,面色这才松了下来,又回到方才恳切诚意的样子。
董白有些不自在,起身谢恩时仍带了点别扭,面上的红晕未减。
「启禀陛下,张卫尉求见陛下,正在宣室殿外候着,陛下可愿见他?」忽然,一个面容严肃的内侍入了殿里,拱着身子在皇帝身边道。
刘协闻言,瞪了一眼那倒楣的侍者,随後眼风却又温柔的望向董白,「渭阳君且稍後片刻,朕去去就来。」语毕,遂在众人簇拥下朝殿外离去。
言下之意是让董白等着他回来了。
董白一趟路来了宫里,在府里被婢子们精心打扮了一番,又经过皇城内重重守卫才到这偏殿,不可谓不耗时,如今这皇帝倒好,无事寻她来又因政事要将她搁下,一日好时光怕是就此耽搁了。
可她哪里会说这种话?不会亦不能,在貂蝉面前,身为主子的她得有个得体的榜样,且他是君、她是臣,更是一介男人眼里微不足道的女流之辈,若她一时逞嘴快发了什麽牢骚,只怕见罪圣上,连阿爹都要给自个儿牵连进来。
好生无趣!
董白识趣儿的起身,领貂蝉朝皇帝双双一礼,目送着帝王离去,刘协步子迈出殿外不多时,主仆这才松懈下来。
貂蝉张望着外头,神情如释重负,「陛下总算是走了。」
董白闻之,只抛去了个疑问的眼色,「貂蝉,慎言。」
貂蝉一激灵,赶忙打住,立时摀住自己一张小嘴,随後又附在董白耳际道,「奴婢从前虽也是在宫里伺候过的,却从不曾在御前走动,这回还是头一回见着陛下呢,不是都说陛下年岁尚还稚嫩?奴婢看着陛下,已全然是个成年男子的风貌了。」
「陛下是天子,平日稳坐明堂之上,自然是得多几分威仪的,一字一句以後你可得留心,切莫唐突了。」董白的嗓音端端正正的,全然没有平时在家里那样嬉笑胡闹的样子,让貂蝉说起话都不得不小心翼翼起来。
貂蝉有些委屈,缩着身子、声如蚊蚋,两眼低垂,「奴婢不过是看县君在陛下跟前总是不自在,这才替县君舒了一口气儿嘛,县君就别怪罪奴婢了……」
董白听了这话,心头不禁一软,方才一丝不苟的闺秀气度顿时减去三分,「是不自在」她扁了扁嘴,「御前总是有许多规矩得守的,可毕竟他是人君,臣子理应守礼,不过多亏你方才转的快,陛下没有怪罪下来。」她牵起貂蝉的手,嘴角就是如花蕊般恬淡的笑意。
「奴婢替县君周全是应当的,县君不必这麽说。」看着董白的神态略有缓和,貂蝉便再问道,「县君您说,陛下宣你进宫,又委实无事,究竟是何缘故?就是宣你来谈天说地的麽?」
「我也不知,是阿爹让我来的,我也不能不顾及,左右寻常我也没什麽事儿,」言及此,董白朝着窗子的方向探了探头,「只是可惜了,今日难得放晴了呢。」
貂蝉遂循着董白的视线一块儿探去,「虽是春末了,但是宫里庭园依旧芳华灿烂,四时都有花开,不如……」
两双圆滚滚的大眼互相对在一起,伴着逐渐绽放的笑颜,不必说,董白立时懂了貂蝉的意思,更贴切的说,那是她的意思,从貂蝉嘴里被说出来了。
「那我便到外头转转去了,陛下一有消息,再劳你来传我。」
「哎!」
「一定来传我呀,否则不知陛下会如何怪罪了。」
「县君且宽心去玩吧,奴婢在着呢!」
交代几句之後,董白带着从府里带来,一直守在殿外的榆缥风风火火的跑出殿去。
这还是貂蝉提的主意,原先董白就想带着貂蝉主仆二人一块儿出去偷得浮生半日闲,貂蝉提及若是陛下返来察觉县君与婢女二人都不见踪影,只怕真会出乱子,若是貂蝉守在殿里,起码陛下归来时她还能有些空隙让人去传董白回来,自己个儿再给皇帝说一番理由,替董白圆过去。
董白想了想,觉着甚是有理,遂也依着她做了。
待董白出了偏殿朝右方长廊走去,望见尽头是吕布正背对着她,立候在转角处,董白脑子里遂又动起其他念头。
「奉先!」她刻意不做声,逼近吕布身後,登即一呼,就想吓他个措手不及。
吕布却是个禁得住吓的,闻声也无太大异样,只是转身,一脸诧异看着董白,「白儿,你怎麽出来了?陛下不在殿内呢吗?」
董白道,「陛下去见大臣了,我正好钻了空隙出来偷闲取乐!瞧你在这儿闷的荒,不如陪白儿一块儿去旁边看看?貂蝉方才说附近有个大塘,水边满植花草,肯定好玩!」满脸的欢欣雀跃倒让吕布头疼。
吕布扶额,「天子内廷可不是能擅闯的地方,如此怕是不好,且一会儿陛下回来了,你不在殿内,如何交代?」
董白早想好了说辞,一一细细交代,「貂蝉替我守在殿里呢,一会儿陛下若真回来了,很快便让人来寻我,不怕!」
吕布愁容一脸,很是伤脑筋的样子,思忖一会儿後,艰难开口,「那好吧,就在附近兜兜,咱们别跑远了。」
终究吕布还是允了董白。
两人确是没跑远,就在偏殿旁围着大塘的长廊上胡乱晃悠。
「陛下今日找你,可是有什麽要事?」
吕布走在董白身旁,轻声一句问。瞧她张着一双大眼饶有兴致的四顾庭院景致,吕布心里也跟着欢喜起来。
看了董白前些时候的郁郁不乐,他是更乐意看见小妮子每日能说说笑笑、欢天喜地的样子。宫里规矩多,即便是浸淫在官场家眷应酬来往的环境之中的董白,怕也是闷的不行,莫怪她找了空档便溜出来。
董白闻言,摇了摇头,「也没什麽要紧事,就是与我闲谈琐事,赞了几句赈济流民一事,其余也没旁的了。」一面走着,她一面环顾四周,漫不经心道,「只是方才陛下突然拉了我的手,说想多明白我一些,害得白儿吓得赶紧抽开手。」
吕布细细想着董白这席话,皇帝没事找她个外命妇入宫做什麽?只是为着闲话家常、只是为着赞美她?果然最末句才是皇帝真正的起心动念。
从前尚在雒阳时,董白早就在董卓的引荐下,见过一次当时还是陈留王的皇帝,在那之後,陈留王对於董白的端庄、好容色就相当推崇,赞赏之语几乎在王室权贵的圈子里传开。董白的好声名可以说有一半是皇帝刘协成就出来的。
「看来陛下很喜欢你陪着。」吕布不知如何回应才恰当,只得从脑子里胡乱凑出这一句,可心头却像被铐锁紧紧缠绕,有些闷闷的。
「是麽?」董白只是苦笑,对於吕布所言,不置可否。
吕布沉静了半晌,他忽然察觉自己方才那句话是失当了,皇帝喜不喜欢董白陪着,这不是吕布该管的事儿,圣意并非他可以胡乱揣测的。况且若真如此,董白入了皇帝的眼,嫁入宫中,无论为嫔为妃、甚或一举册封成后,於董家、於依附在董卓身边的吕布自己,都是有所裨益的。
此事上,论理他该当赞同,但是论情.……
不知为何,吕布此时只觉舌根发涩,有些酸苦的滋味。
他终还是应了董白,「若是白儿有福分,成为大汉的皇后,也是一桩美事。」可这句话,开口却是万分艰难。
他这是怎麽了?
「皇后?」董白甚是诧异的看向吕布,「若陛下立我为后,想必更多是因为阿爹的缘故,君臣之间扶持帮衬,未必是看重我这个人。」
她止住步伐,吕布也跟着停了步履,二人齐转过身来,面对彼此。
董白垂下头,望着裙摆外的霞色歧头履,不禁失笑,「且皇帝将来定有三宫六院,将有这麽多女子争着他的一点疼爱,就一点点的心思,却要分给这麽多人……」董白摇了摇头,举目望向吕布,「这不是白儿要的,白儿要的,必得是个一心之人,即便他出身贫贱、即便他仅是市井之徒,白儿也甘之如饴。若寻不着这人,那就不嫁也罢。」
「可你终究得嫁人的。」吕布的话似是劝解、似是感慨,不寻常的是,他眼里却掺杂些许的黯淡。
「但愿阿爹能够理解我。」董白慎重而又坚定的说道,「真心最要紧。」
「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露。」
碧绿色的银眸无声流转,那里头藏着太多深不可见底的情绪。
两人相视默默良久,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某些不一般的氛围,可却无人开口说出来。
这份沉静,被偏殿来的榆缥打破。
「小姐!小姐!陛下回来了!」榆缥急奔而来,喘着粗气,但在内廷,她也不敢肆意大声嚷嚷,只得提快脚程,赶紧来请主子。
吕布见状,君命在前,也顾不上旁的,只得催促董白赶紧回披香殿去,而自己却继续愣愣的待在原地,目送董白和榆缥而去。
廊下是暖暖的阳光洒落一地,兼之枝头花影摇曳,吕布抬首探去,却见树梢上的花儿瓣沫早已谢的差不多了,只於花萼花座仍在。
该是结果的时节了。
远外的董白忽一回眸,眸子深深望向原地的吕布。
刹那间,吕布似乎明白了董白那句雾随月隐空留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