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五师兄,师父交代过不能再靠近了。」
向来敬服在他眼中无所不能的五师兄,初石仍忍不住出言提醒,因为⋯⋯他真怕了眼前所见!
如同跨过一道无形结界,才午时的天色瞬间暗下来,有如一片渲染而来的泼墨。四周深林鬼影幢幢,树木在他眼前不断拔高,他双脚彷佛忽然被铐上铁镣,动弹不得。
初石差点就怪叫出声,死盯宿引背影才生生咽下。
宿引听了他话微微点头,初石如释重负想转身,不料五师兄竟又迈步向前。
「五——」
远方忽起暴雷,初石吓得双脚软下去,只见五师兄在一棵巨木下立定,头也不回说:「你先回去。」
「可是——」话才出口,宿引头微乎其微往左一顿,初石立刻住口,双脚像只听五师兄的,领他转身离开。
两步後初石怯怯转头,宿引身影已然消失在漆黑之中!
糟了!初石直抚胸口,气不敢喘,声不敢出,像一叫会引出什麽鬼魅。
这林有魔气啊!这是全沧流宗、方圆百里村民皆知的事,但他从未如此接近、更不曾亲临这天色立变的怪象。
他不是未见世面的小辈师弟,心性即便万万不及五师兄淡定高然,也在沧流宗有一定排名。只是八年前一场魔变,让他惊悚至今。
魔道潜入他们灵仙道多次,不是布下毒阵便是暗中植魔。八年前竟派无数暗客公然进袭,一时血气满堂!
沧流宗奋力抵敌,仍死伤数十名道长修徒,近两年才恢复元气⋯⋯为什麽五师兄忽然要挑衅硬闯?
初石想拔腿奔回去求救,双脚却是越拖越沉,像魔气已盘腿而上。忽然身後一声巨响,他以为又是春雷,回头却见林中爆出冲天紫焰!
他连滚带爬冲回宗堂。堂上只有一位道长,初石不敢延误,立即报出事情始末。
道长集结徒弟,正要决定如何进入山林,宿引回来了。
堂上十数名道长,最高位上坐着宗长长淇,银发白髯,身形缥缈。
宿引一入堂便跪倒。初石双眼大睁,入宗十五载,还没见过五师兄跪立!
读书、修灵、习武,五师兄向来是全宗学徒中第一人,从来不曾犯错受罚,不像包括大师兄的其他所有修徒。
再定睛一看,初石又险些岔气。五师兄向来水青素袍,周身灵净,一接近他就有清谧舒然之感,现在赫然是衣摆灼黑、还双手染血!
宿引虽然跪地,并未立即开口。向来总管宗内事务的元注道长说:「宿引,你说。」
处变不惊、简洁利索,果然是日理万机的元注。宿引抬头,出尘无瑕的脸上是少有的草泥与血渍,然而不减半分沉静之色。
「徒儿跪请宗长,让宿引留下此物。」
众人以为他要解释为何入林,听到这话全都愣住。宿引缓缓举起原本握住的右手,左手合并後打开——
一朵靛紫火苗,极其微弱仍嬴嬴闪动,似不稍一个呼息便能吹灭,在宿引掌心上浮游。
而那焰中分明有魔气!
堂上众人均变色,能上堂的都是宗内最高道之人,能立即辨出魔气,也不会轻易失声退避,只是仍不免大惊。
元注道长语气肃然,「你私闯魔林,众师尚未追究,你竟然带回这等魔物?」
「徒儿是寻着白琥戒而去。」
「你自小配戴的的那只戒指?」
「是。」宿引抬头,「如同各位道长所知,徒儿在八年前魔道暗客入侵时发现白琥戒遭劫,这些年来毫无线索。今天巡防时赫然感应到白琥戒的引力,才往魔林而去。」
「引力?」
「是,白琥戒必然曾受徒儿先人渡力,世代相传,引力只有徒儿能感应。」
「那戒指呢?」
「徒儿来到引力最强之处,没见着戒指,魔林忽然起了黑障,有不明之力爆发火焰来袭。徒儿以剑相抗,砍灭魔焰,剩下这一小簇。」
宿引仍双掌高举过头,火焰熠熠,如一朵舞动的紫兰,却是一分分在枯萎,逐渐变得透明,众人均被吸引,眼睛无法移开。
「你可知这是什麽?」岁数最长、早已过百的方汐道长问。
「徒儿不知,但它⋯⋯被我剑气所伤。」宿引面上浮现罕见的懊恼之色。「鲜血便是此焰流出。」
众人惊异,本以为宿引双手鲜血是他受伤,不料竟是魔物所出。
定睛一看,紫焰果真涌出如朝露般透明水珠,淌落在宿引掌中瞬间转为鲜红!
魔道之物⋯⋯也会流血?
众所周知,魔道的人兽受伤,流出的是黑色稠浆,无味却高热剧毒,凡人碰上不死也重病,灵道之人则必须修炼多月才能复原。因此对付魔道必须用长兵器、或发内力,绝不能近身格斗。
更别提魔道善用魔气、魔障,防不胜防!所以才在魔林四周设下结界,日夜巡回,除非井水硬要犯河水,灵道对於魔道是仅守不攻。
当然沧流宗不攻,不是因为毫无胜算,而是开宗数千年来修心、修身、修灵,求的就是心无恶念、万象和美、天地静好。
结界一下,魔灵永隔,力求无乱,如今宿引却破了戒!
擅闯魔界非同小可,宿引之行却也不是没有理由。灵道之物若被魔道劫去,後果堪忧——那白琥戒有灵力,便有可能被魔道之人利用,渡成邪恶可怕的魔器。
更重要的是,灵器世代相传,不再是灵道之人身外物,而是与修道者相应相合、如同融入本尊。
然而即便入林事出有因,宿引的要求还是离经叛道!
这是灵界,是沧流宗神圣的宗堂,曾经被魔族血洗的梦魇犹新,八年来沧流宗山庄内头一次再见魔道之物,堂上气氛越来越紧张,一触即发。众人只待一声令下、或怪焰突袭,便会立刻动手斩除。
「你先起身。」长泫宗长终於开口,语音如古琴低回,众人不禁低首,堂上煞气似被一袖尽除。
宿引缓缓立起,双手掬在胸前,像要保护火焰不被风吹熄,尽管堂上风无半丝。
「这个怪焰既然袭击於你,留它何用?」长泫宗长平和问道。
宿引瞧着逐渐朦胧的紫焰,手指仍不断滴下鲜血,脸色发白。「宗长,此物与我的戒指相应,我感应得到⋯⋯虽似火焰却冰冷无比、虽带魔气却流出人血⋯⋯这不是魔道之魔,这是灵道之灵!只是沾染了魔气而已。」
「灵道之灵麽?」长泫宗长沈吟。
「宗长,此物出於魔道,怎麽会是灵道之灵?」黑发垂背的渊异道长双眸发出利光,「此物本欲致宿引於死地,他能全身而退已是侥幸,留下余孽之苗,如同斩杀魔兽却留下半掌、诛杀魔族人却留下半臂,不仁且不智!」
「我也觉得这若非陷阱,仍是冒险。」元注道长眉心紧揪。
宿引立刻又跪下:「宗长,徒儿愿负起全责,严密监控此物,如有任何危害之象,立刻灭绝!」
长泫宗长坐立不动,白髯半丝不乱,似连呼息也没有,眼神幽然深邃,半晌才道:「众道长,自宿引五岁入宗,十三年来跟随诸位修习,上至修法、下至作息,举凡文课、武练、炊扫、外务,可曾犯错、违戒,即使一次?」
众道长摇头。
「可曾开口请求何事?」
众道长又摇头。
长泫宗长眼光不瞬。「宿引,你今日连破两例,前所未有,可知这代表什麽?」
宿引脸色更白,双手一抖,紫焰几乎熄灭,初石低呼出声。
长泫宗长眼光仍在宿引,不为紫焰所动:「你向来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坚定无畏。宗中修徒四百有余,无人能不犯错,许多道长修炼数十载方能做到,你却打小有此自律。
「宗中上下视你为奇才,众道长悉心栽培,你也从未让我等失望。八年前魔道入侵时你方十岁,我下令子辈修徒不必迎战,多数长你一轮的修徒也退至密道中,你却挺身而出参与抗敌,为此身受重伤。
「但我後来赐你第五排名,并非为此。而是你在发现戒指遭劫时,没有追杀暗客而去、试图将攸关自身传承与灵力的戒指夺回。你留下来抢救众师长,甚至不顾己伤,三日三夜、连渡五人内力。
「本宗开道以来,未有年下五十之排名弟子,你以十岁之龄上名册,多年来未有争议,为师的甚是安慰。你可知自己今日做了什麽?」
宿引闭眼。「徒儿知道。动念、乱心、伤灵。徒儿失了自持,心系外物、忧惧惶然。徒儿愿受责罚。」
「那你知道如何做了。」
宿引忽然伏低身子,额头砰然着地,双手举前,仍掬着紫焰:「徒儿愿受任何责罚,只求宗长保住此物!」
满堂上下无不譁然,虽未出声,人人惊诧不信。沧流宗严教之下,宗律至上,更求心定、无念、不偏。
宿引行事已偏,宗长申诫过後竟还敢忤逆?
宗长乃全宗之首,宗律由他定夺,无人可以左右。
墨渊道长冷声斥道:「宿引,难道你已被魔气所染,才失心至此?」
众道长脸色难看,宿引向来是宗中最被看重的弟子,修徒中无人能及,今日却铸成大错,众人心中都惊诧万分。
初石已经快哭出来了,他早该拦住五师兄!说什麽也不该放他一人入魔林,如今酿成无可挽回的劫难!
「宿引。」
众人一震,长泫宗长声音平和,彷佛湍水之石,立稳人心。
「是。」宿引声音亦沈着下来。
「你愿与此物同命?」
众人惊喘。宗长的意思无可错辨——如果宿引决意留下这个魔物,将来生变、必须除去的话,宿引也必须以命相抵!
元注道长张口似欲进言,终究没有说出。这正是为什麽宿引今日再三请求的举止是如此骇人——
数十名道长、甚至年数长过长泫宗长一辈的方汐道长都不曾冒上、没有二话,宿引区区一名修徒却敢冒此大不韪!
宿引双肩挺直,抬头直视长泫宗长。「弟子愿意。」
元注道长闭眼,墨渊道长摇头,许多道长移开眼光、不胜唏嘘。
初石忍不住泪,也跪倒在地。他最崇拜的五师兄!如同从云端坠落,五师兄在宗中将被这该死的魔物羁绊,还得跟它共生死!
魔物就是魔物,与灵道不共戴天,早晚会生祸端,而五师兄是灵道长存的希望啊⋯⋯
一念之差,他负了五师兄;一念之差,五师兄将自己生生推入死局。
***
半夜时分,一声铜器翻倒的咚隆响,宿引立刻翻身而起,眼光准确投注在屋角案上那盛着紫焰的香炉。
室内黑漆让他心惊——紫焰呢?抢身过去却被一声脆软的嘤咛煞住脚。
视力绝佳的他差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紫焰无处可见,翻倒的小小香炉边竟是一个活生生的掌般大婴儿!
饶是淡定如他,气血彷佛煞止了又奔腾,他僵立在书案边半晌,竟是不敢立刻去碰触那婴儿。
小婴突然睁开眼,在暗室中没有惧色,骨碌碌的大眼非常漂亮,嘴中又发出嘤咛。
宿引吐出口气,「你觉得太热?」
真是奇妙,他自是听不懂那声软呢,娃儿的意思却清清楚楚。他眼睛自动避开娃儿身躯,本能肯定这是女娃。
光溜溜小身子,他先前又因紫焰也是火而不敢生火取暖,一屋子冷飕飕的,她竟然还会热?
这间边舍处於山庄里最偏幽之处。长泫宗长将他和紫焰与宗里人隔离,一在确保众人安全,二在让他为紫焰负起全部责任。魔林出来的便是魔物,宿引再如何申诉也只是他自己的臆测,只有时间能够证明。
然而这紫焰竟化成人身?他不知该惊喜还是头疼。一簇火苗保它不灭就好,一个娃儿他要怎麽办?
娃儿手脚舞动起来,似在嫌他僵成一根萝卜无视她的不适。他叹口气将她小心掬起——好冰冷的身子!
他立刻想起三日前在宗堂上她所滴下的鲜血,有如最冰寒的雪泉。但她已是如此冰冷,还觉得热?
小脚丫子狠狠踢了他大掌一下,他叹口气将她放在一片蒲叶上再捧起,避免他的掌温热到她。打开边舍的门走出去,晚秋深夜已足以让人哆嗦,他内力深厚不受影响,寻常人非要加件大衣不可。
娃儿忽然笑了一声,有如一颗玉珠落地般清脆。
「这样便开心了?」他嘴角一提,接着眉头蹙起。这下好了,娃儿不爱热,连屋里也待不住,那衣服更不能上身,如何是好?总不能让他拎着一个光身的女娃到处走动吧?
如果他不出这院子也就没事,但三天来长泫宗长每个早晨都派一名师兄来查看紫焰情况,他藏也藏不住。
他不是会躲藏、欺瞒的心性,破了宗律就这麽一次,只为保住紫焰。如今翻身一变成了娃儿,他今後不知还得破多少宗律!
也罢,成了人身便不再有性命之忧,沧流宗当然不会伤人,他嘘了口气。
娃儿又笑了,咿呀咿呀,他摇头。「我不是爹爹,别弄错了。就叫⋯⋯五哥行了。」
叫师父、师兄都不行,宗里名份不是他说了算,拜师更是天大的事,不能乱叫。
娃儿又呀了一声,听来竟奇异近似「五哥」。他按下惊奇,「嗯,很好。」
这娃悟性、成长之快,果真不似常人。他感应到一道引力,与他的白琥戒不尽相同,但确确实实存在,也更为强大。
混在那引力之中的,也有挥之不去的魔气,是灵道中人都能辨出的。
他不自觉将娃儿搂紧在心口上,她又呀了一声「五哥」,像在抗议她热又不舒服。
十八年短短岁月已尝过生死历练、严格修业,这却是全新的难关。宿引立在萧飒秋风中,青衣长袖翻舞,年少不凡的身影半是坚毅、半是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