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衔接体育馆至专科大楼的空桥,了望远处的山脚下,位於平地的市中心已是一片灰蒙蒙的。
映照在校内的夕阳也已经微乎其微:橘红的光线几乎被阴郁的青蓝色调所掩盖,由於天色不佳,许多体育社团的学生已经打道回府了,空旷的操场上没有热情的呐喊,取而代之的是回响着隐隐弦音──那应该并非配合此情此景的《卡门》(Carmen)「命运动机(Schicksalsmotiv)」,而是不知道於学校何处排练的热音社,在拨动吉他或贝斯的琴弦。
「乐团啊……」
听说大多数家庭都不愿小孩玩乐团。我们家也不例外。理由不外乎是希望孩子别沉迷於这些「未来不知道有何用处」的东西而荒废学业。有些人认为这就是台湾摇滚乐不发达的理由,也有人认为台湾一直没有真正的摇滚乐──事实上,在摇滚乐风靡全球时,台湾乐坛确实晚了一步;当时的台湾,已经先有了「校园民歌」,因此没有位置留给摇滚。
然而曾经在学生时代欢唱民歌的师长们,如今却大力推荐莘莘学子学习古典乐──譬如在国三毕业前,班导师安慰没考上音乐班的我,讲出的头一句话便是:
『没关系,继续学下去,考大学面试时会加分。』
──也就是说,对多数家长及老师们而言,学习古典乐的「用处」,仅仅是升学考试的附属物罢了,连「人生的调剂品」这种藉口都懒得使用。
但,事实上,学古典乐才真的是「未来不知道有何用处」:就像那个人在考试前对我的诘问:『每年有多少音乐学生毕业、有多少管弦乐团?』不用实际调查也知道,毕业学生人数远远大於所有乐团总加人数,而乐团数量及演奏会又远远大於市场需求;相形之下,玩流行乐还比较可能在有表演机会:在LiveHouse演出、到餐厅驻唱,幸运的话还有机会被演艺界挖掘出来,成为偶像团体……
当然那样的幸运儿是少之又少,而且也是万中选一。
不过,微妙的是,在我看来才是真正「未来不知道有何用处」的「热舞社」,据说从成立之初就把热音社从「学生首选社团」的位置赶下来,至今一直是校内最多人参与的社团,而且还能够参与学校或市政府举办的竞赛活动。按照「大人们」的逻辑,街舞才是最没有用处的,不是吗?为什麽还要花这麽大的心力鼓励学生参加街舞呢?
我猜,也许是因为学音乐,毕竟要花太多钱了──无论是吉他还是小提琴,都是一笔不小的花费。
然而,倘若那就是追梦的代价,其实一点也不昂贵;
因为最大的代价并不在金钱。
其实我今天不必来社团活动室的。毕竟稿件已经送交,我不需要借用活动室的电脑及资料;玫娥学姊、社长也不会出席,其他的社员就只剩下最不想见到的柯佩雅,我实在没有任何理由或动机去活动室。
严格说起来,古音社的社团活动到底是什麽?如果只是每个月要交一篇门外汉稿件的话,在自己家中也能处理,根本也没有去活动室露脸的必要,不是吗?
但我还是踏上了专科大楼的阶梯,一步一步爬上最顶层,走向最角落的「音乐器材准备室〈三〉」。像是被制约了一样:一放学就会去社团露个脸,到一定的时间再回家。
没错,这只是一种条件反射──就像我根本就不喜欢小提琴,事到如今也不可能走上音乐这条路,但我还是会把它架在肩上,拉奏「没有用处」的曲子。
那家伙会来吗?看她昨天拂袖离去的模样,也许不会想见到我吧。
不过来或不来,我也无所谓──心中抱着这样的想法,却听到空旷的走廊上传出「叽叽」的声音。
是小提琴的弦音。
游走在不知道是Si还是Do的中间。
相较於昨天,此时的声音更为明确,有如毛料被剉刀割裂的刺耳杂音也较少……似乎已经过某种程度的练习。毕竟初学者的进步总是特别明显,因此我本来也不以为意──
然而,随着越来越接近社团活动室,回响在耳中的琴音却有了快速的突变。
那沉闷的单一声线扬起了波动,像是春蚕吐丝一般窜入空中,又如烟花似地迸发出数条旋律,稚嫩的声音变成了导弹,从单薄的琴弦弹射出来,追踪着乐谱上的斑斑音符,企图超越猛然冒出的另一道声线──那是混着蒙胧的机械杂音、吉他以及两个沉吟的女声;小提琴的声音不断向前追赶,我也忍不住朝活动室拔腿狂奔;宛如赋格一般,领先的民歌使终领先在前方,小提琴的声音再怎麽追赶、模进,也无法与之并行,而民歌的旋律已经迫及那个段落──那个女声即将开口歌唱的段落──那个录音带被消磁的段落──
我猛然把活动室的大门撞开。
里头的少女吃了一惊,手中的琴弓险些掉落。
而活动室内回响着叽叽声……
──那个不知道是Si还是Do的叽叽声。
我喘息着,脸颊上滑过几道冰凉的汗水,让我的脑袋逐渐冷却下来。
……没错,昨天才学会怎麽把小提琴架到肩上的少女,不可能演奏出这麽复杂的曲调。
室内那沉闷的回音也证实着少女的琴弓直到刚才,都是在同一个不明确的音阶上滑动。
──一切只是我的想像罢了。
只是我的幻听。
「……抱歉,我……来晚了。」
少女受惊吓而撑开的瞳孔,这时才收缩了回去,恢复成一滩漆黑的死水。
「……真的是。平常都是你最早来的,我还以为你今天想翘掉社团了呢。」
少女低沉的声音使我躁动的心脏缓和了下来。
「你上哪里去了?」
「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想先声明一下:未经所有人同意而将其所有物任意取用,可是犯罪行为喔。」
「但你的所有人可是我耶。」
「我可不记得在『交换条件』中有把我的基本人权出让了。」
「这样啊。」少女的眼睛转了一转:
「那就加入第三项吧。」
「我拒绝。原本的第二项就已经很有问题了,请别跟宪法过不去。」
虽然一边跟我拌嘴,但少女已经将手中的琴与弓放到会议桌上,并把搁置在一旁的琴盒拿了过来,准备把小提琴收回去。
……她是打算把琴收起来,就能当做若无其事吗?这是什麽小学生的思考逻辑!
罢了,其实我也不在意她擅自拿出小提琴这件事。虽说如果被偷走或弄坏的话,我也会很头痛,但主要只是基於金钱考量罢了。
「所以,你刚刚上哪里去了?我这次可没有兴趣到你们班寻问你的下落。」
少女小心翼翼地旋着琴弓底端的转扭,慢慢把弓毛张开……她大概是怕一不小心就会把弓毛弄散吧?唉,那东西随便旋一旋就好了,根本不用在意。
「只是去体育馆找采华社长罢了。」我作势想走近她接过琴弓,却被她用眼神拒绝了。於是我跟她之间保持相隔一整张会议桌的尴尬距离。
「找社长?……莫非你真的想对她下手?」
由於室内有些昏暗,我几乎看不到少女挑起了一边的眉毛,以及她的目光。
「并没有。上次不是才说过吗?那份稿件,写完之後要交给社长。」
「你前天不是就交了吗?」
「被退回来啦。修改之後,今天重交。」我应该有跟你讲过这件事吧?就算没说过,一般来说应该也会猜到才是……
「是喔。」少女显得对此事兴趣缺缺。话说回来,那本来是你的工作耶,同学?你该不会完全忘了吧?
我叹了一口气,看着少女收拾小提琴的身影,试图寻找契机,开启在心中预备了将近十分钟的话题。
她慢条斯理地把琴弓收进箱中,澄黄色的弓毛在箱内披散出一道滑顺的弧线,与少女背後的黑长直发相互呼应;她的手指轻巧地将固定栓旋上,手腕与手臂纤细的举止彷佛对於此事已相当熟稔,又好像是刻意进行一场华丽的演出。
在她朝搁置在桌上的琴身出手时……
「另外,」我朝少女的方向前进一步:
「我找到『C』了。」
柯佩雅没有马上回应。
取而代之地,她将琴身优雅地抬起,在窗外暗沉天色的照应下,就像是在阴雨天哄劝婴孩的慈母一般,小心翼翼将琴身放入盒中,然後用魔鬼毡固定住琴颈,她才缓缓转过身来,将双手交叠在大腿之上。
少女低垂着头,声音彷佛也因此低了几度:
「……『C』是谁?」
我乾咽了半拍:
「巫采华社长。」
不过几秒的空白,却显得比指挥上台後迟迟不挥下指挥棒时还要令人难耐。
也许她正在咀嚼这个惊人的事实,於心中寻找接纳的方式,并且导出疑问……
「……不可能。」
少女作出了意料之中的回覆。
「社长亲口承认的,说她被当成了『C』。」
「不可能。」
她的语气带有着不容反驳的断然。
「……就说这是她亲口承认的,没有什麽可能或不可能……」
虽然,社长的意思是她「被当成了C」。
但这就已经足够了──至少表示社长知道「C」,而且极有可能是她写下了乐谱纸上的文字。这就足以让我有理由答覆柯佩雅。
「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少女低声应道:「『C』不是她。」
「那麽你说,『C』是谁?」
「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社长。」
「你有什麽证据吗?」
「没有。」
「那你为什麽这麽肯定『C』不会是社长?」
少女沉默了数秒钟。
在我问出话时,我已经预料到她将会面临语塞的窘境,然後不得不接受我给的解答──并且将这出闹剧谢幕。
看着不发一语的少女,我再度朝她前进几步:
「……所以,结论就是这样──
「不是。」
低着头的少女打断我的收尾,也制止我的脚步。
「『C』不是社长。」
「所以说,你凭什麽这麽肯定『C』不会是社长?」
「凭直觉。」
「凭直觉……这种理由你也说得出口?」
这可是最不合逻辑的推理方式!如果一切都可以凭直觉的话,打从一开始就不用拖我下水玩这种没意义的侦探游戏!
看着少女始终漠然的态度,我不禁怒火中烧:
「你晓不晓得我为了查这个不晓得是不是玩笑话的鬼东西,费了多少心力!?我已经问出来了,『C』就是社长!这就是结论!」
我已经不想浪费力气在这无谓的东西上了。
凡事得过且过就好,哪有什麽事情是真的值得耗上时间跟精神去追求的?
少女冷静地看着发怒的我:
「那麽『C』到底是什麽意思?」
语塞的我宛如被掐住咽喉一般。
「……我不晓得。」
「你不是说社长亲口承认自己是『C』了吗?那麽你应该知道『C』是什麽意义才对。」
从她嘴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黑板被指甲用力刮下般地刺耳。
「社长……并没有解释。」
「所以『C』不是社长!」
少女的吼声与窗外的雷雨产生共鸣:
「『C』一定另有他人!」
活动室瞬间被外头嘈杂的淅沥声笼罩。
气象预报的锋面雨终於从平地上了山坡。
但比不上少女所带来的暴风雨还要急切:那一阵又一阵的吹袭,将围堵在我心头上数个月乃至於数年的情绪终究要溃堤──
「……是我。」
我低下了头。
「是我。」
彷佛双膝也即将跪倒在地面。
「没错!我就是『C』!」
我的胸口彷佛被《1812序曲》(1812Overture)的加农炮轰破一般,那股无法承受的痛苦顶过我的心脏、我的脑门与喉头:
「我也是『C』!『C』究竟是什麽样的暗码根本不重要!那不过只是简单的国文填空,打从一开始由上下文就可以推断出来了!」
其实我是知道的:社长不可能是乐谱纸上所描述的「C」,社长与玫娥学姊之间的恩怨跟乐谱纸上的文字一点关系也没有──
──社长或许的的确确如自己所说的是「C」,但那并非「乐谱纸的『C』」──
打从一开始这就是两回事,只是阴错阳差地被我凑在了一起。
刚才在体育馆就察觉到这件事了,但我不想承认──不愿承认,只想当成视若无睹,随便找一个理由搪塞柯佩雅,好从那一大串宛如出自我手的乐谱纸文字逃离出来!
像社长那样的天才,不可能是「C」。
因为「C」是──
「不管我怎麽练习都没有用,无论我怎麽否认都无法抹煞……我已经尽我最大的能耐在努力了!但是没办法──没办法证明梦想并非遥不可及!因为我只是『C』!」
明明就向他们夸下海口、要用小提琴而不是吉他,完成那段被他们所放弃的篇章──
「我们就是没有才能的那一群人!无论是先天条件不良还是後天努力不足,我们都在通往窄门的路途中被一直淘汰、剔除,我们无法成为万中选一的那一人!」
能够在历史留名的,也只有像是巴哈、莫札特、贝多芬,或是科莱里等等的天才。即使不求留芳百世,那个自己拿着一把吉他就能歌唱的时代也已经过去了,热情、梦想、青春,最後都会灰飞烟灭,当初唱着民歌的人,现在同样必须在现实中打滚、挣扎、绝望──
『就算放弃也无所谓啦,我们家反正没那个天份。』
那段话一次又一次鞭打着我的双手,使我的琴音与信心都不断地颤抖、走调。
然後即使如此,我还是继续架着弓、擦着弦,耗上了时间跟精神,用尽了全力!──因为──
「我宁可承认自己仅仅只是不够努力,也不想承认自己只是个──」
刹那间,我停止怒吼了。
当我重新面对柯佩雅时,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
背对窗棂的少女,阴森幽暗的蓝色光照将她的身影照映在活动室的中央,那静穆的容姿,比〈夜芭蕾〉(Balletdelanuit)的太阳神还庄严,比席尔芙(Sylphide)还要飘然欲仙,比吉赛儿(Giselle)的亡灵还要凄美……
……原来如此。
为什麽打从一开始,我就对她的身体念念不忘?
如果只是仅仅一次的更衣意外,不可能有那麽深刻的印象:她优雅的姿态、曼妙的举止、娇艳的躯干、柔媚的四肢,以及弹滑的肌理无法释怀,无时无刻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像烙印在记忆的核心一样──
奥洁塔。
那位在国二时将我稚拙的梦想无情地击碎的天鹅,现在就伫立在我的面前!
当年因为距离舞台过远而看不清她的容貌,万万没想到会因为阴雨中的昏暗光照下而现身!
从小到大,我参与过无数场表演,观看过无数个与我同龄、甚至比我年幼的小提琴手,跟我同台竞赛,甚至在比我还高的舞台上演奏,但都未曾粉碎过我的梦想──没关系,只要多给我一点时间,只要我再努力一些,我还能追上他们;追上尚未成熟、不够完美的那些演奏者,无论是主修提琴的还是练钢琴的,哪怕是音乐班或出身名门的,我都可以狂妄地认为这世上不会有天才,直到那一天──
我见识到了「完美」。
虽然是不同领域──不,也许正因为是不同领域,比起听觉的感受,我的视觉直接被不可能超越的限界所冲击……那一场演出,让我体认到自己所处的阶段,不过只是如公园沙地中堆起的小小土丘,而真正的舞台是在肉眼根本看不到的遥远云端。
直到那一天,我才发现不管自己做多少努力,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我只是「C」。
我必须承认自己只是个「C」。
「……」
我想要说些什麽打破活动室内忽然陷入死寂的困境,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彷佛被掐住一般,一个音节都说不出口,甚至连呼吸都要显得困难。
也许是察觉我的异状,原本微微颔首的少女缓缓抬起头来,与我四目交接。
下意识地──几乎类似於本能的反射动作,我立刻转身拔腿就跑。
「等、等等!」
少女似乎也在同一时间从活动室内追了出来。
她为什麽要追上来?我不知道。
而我究竟为什麽要逃跑,我自己也说不上来。
也许是因为看到了那好似人工雕琢出来一般过份漂亮的容貌。
也许是对上了那双黑不见底、无机质般的瞳孔。
也许是见到了那瞳孔的深处,彷佛有万千个「绝望」将倾泻而出。
没错,我太熟悉了──露露称赞采华社长时的那副表情,正是我每次跟少女对上眼时,从那漆黑死水中看到自己无神的眼睛!
「等等!我叫你等等!」
我全身在颤抖着。
止不住颤抖,也止不住奔跑中的双脚。
背脊上不断有着冰冷黏滑的恶心感,彷佛将我拉到当年坐在的舞台底下,看到天鹅展翅那一瞬间,那股被「现实」所吞噬的深层恐惧。
轮旋。不断轮旋。搭上名为「梦想」的船,却在启航就触上了礁,我在即将沉没的船上晕头转向,而我连挣扎、呐喊的能耐都丧失,任凭肺与心脏被高压的现实残酷地压碎。轮旋。我跑下一层又一层的阶梯,再也不可能朝着尖端中的尖端攀爬,却无从得知究竟哪里才是我的容身之处。
转过最後一层楼梯,我登上空桥,朝着体育馆、校门奔去──
「许柏堤!等一──呀啊!」
一阵重击。
如同十根手指无视旋律、同时猛然搥打钢琴时的不和谐感,从身後传来。
放学後的空桥长廊上只剩一个人奔跑的回声。
我停下脚步。回响也随之消失。
一直缠绕在我背上的黏腻感也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被汗水浸湿的衣服紧紧包裹着不停喘息的身体。
除了喘息声,四周悄然地令我感受到另一种恐惧。
我缓缓回过头去,看向身後。
只见到趴倒在地的少女。一动也不动。
宛如,一具被剪断悬线的人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