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场梦。
梦中的我迷失在不见天日的钟乳石洞里。我不知道为何会置身在这种地方,也不知道接下来该进行什麽,只是毫无头绪的在漆黑的洞窟中徘徊。途中我遇到了一名正在修行的彪形大汉,对着一块块坚硬的石笋不断出拳。他的拳头极具力道,但看样子他的目的并不单纯只是要破坏这些石头。男人徒手粉碎了眼前的石笋後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接着缓缓转过身面向我。在我的梦境中发生任何不合逻辑的事情也没什麽值得惊讶的,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彪形大汉,怎麽看都是我的大学同学叶老。
与叶老长着同样脸孔的男人自称叶师父,擅长使用全世界最神秘的古老武术拥春拳。他身为拥春拳唯一的传人,早已将所有招式都练得炉火纯青,惟有一招失传已久的究极奥义,他在洞窟中独自闭关修行了七七四十九天始终无法练成。
失传的秘奥义,据说并非是以攻击为目的的招式,而是藉由融合刚力与柔力的拳头彻底破坏钟乳石坚硬的结构,同时保留住岩石的形体,使其化为有如女性胸部般丰实柔软的新物质。能将钟乳石打造为「乳石」的禁忌招式,它的名称,叫做拥春奥义--梦幻魔乳拳。
「呜哇啊啊啊!不行!这根本不是女性胸部的触感!我没有办法练成梦幻魔乳拳!这世界完蛋了!」
叶师父和我所认识的叶老不同,是个歇斯底里到让人十分焦虑的男人。整体而言,这个人的危险程度遥遥胜过叶老,光是跟他处在同一个梦境里就毛骨悚然。
「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啊!能在这个洞窟中,不!在这浩瀚的宇宙中跟我相遇也是你的福份!你就拜我为师,一起钻研梦幻魔乳拳吧!」
在恐惧感的逼迫下,我成为了这诡异流派的唯一门徒。
「叶老,所以你家道场打的就是这猥琐的拳法吗?」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我是拥春叶师父。」
在黑暗的钟乳石洞中,我和叶师父日以继夜的以拳头打石头。而我纤细如豆腐般的双拳打在钟乳石上,别说是改变石头的质地,光是要我在石头上打出裂痕前我的双手就要报废了。艰苦的修练过程让我疼痛不堪,这种痛楚并不是拳头打在石头上的痛,而是一头撞穿轿车玻璃,有如走过一趟地狱般的浑身剧痛。明明处在梦中却能感到这麽大的痛楚实在是一点都不合理。
就在修行进行了几天後,始终无法练成梦幻魔乳拳的叶师父终於走火入魔,丧失了理智。
「呜哇啊啊啊------!不对呀!完全没有软绵绵的感动啊!这根本不是胸部!只是石头而已啊!我的人生完蛋了!」
发了疯的叶师父开始胡乱破坏四周的钟乳石,不久,结构遭到毁坏的洞窟失去了平衡,整个钟乳石洞剧烈的摇晃起来,眼看着即将崩塌。
「徒弟!危险!」
说时迟那时快,我身旁的石柱「轰」一声倒了下来,巨大石块正中我的头顶。
我躺在血泊之中,脑袋里有股无法消弭的异物感,但看来总算是能够脱离这个梦境了。这绝对可以列入我做过最烂的梦前三名。
「徒弟啊!师父对不起你!我不但没有练成奥义,还害你送掉一条命!你有什麽想说的就说吧!我尽可能听完再逃走!」
「事到如今……咳咳!我只有一个疑问……」
「你尽管问吧!师父知道的一定回答你!」
「嗯…你说……梦幻魔乳拳是能让钟乳石的触感化为棉如女性胸部的极致拳法吧……?」
「没错!让美梦能够成真的拳法!」
「嗯……不过……叶师父……你知道实际上女性的胸部是什麽样的触感吗?」
与叶老长了同一张脸的男人陷入沉默,许久没有开口。梦境就在这尴尬的气氛下结束了。
*
我完全没有印象自己是如何回到宿舍的,双眼睁开时,我已躺在被染红的床单上,刚才在梦境里残留在脑中的异物感仍然没有消失。我从床上起身想把流满整张脸的血清掉,下了床之後才发现双脚根本没有能支撑体重的力气,花了好大的工夫才以毫无平衡感的步伐勉强抵达浴室。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失血过多导致身体出了毛病,这样的自觉闪过脑海後,顿时我就像一堆失去重心的积木般七零八落的倒塌在地。情况看来真的不妙,我爬到床头拿起手机,犹豫了一些时间後,还是决定叫计程车而不打119。
送医诊断结果,除了头上显而易见的伤口之外,还有轻微的脑震荡、颈部撕裂伤、肩膀脱臼、多处的外伤以及四十一度的高烧,必须立即送进病房准备住院,是否需要动手术还有待观察。我无法判断这样的伤势究竟算好算坏,不过依据医生的说法,没有送命或残废似乎就是大幸了。我并没有把受伤的原因详细描述。
也许是得知伤势的关系,那些原本没被我意识到的伤口顿时剧烈发痛。我躺在病床上,犹如身堕地狱般万分痛苦,忍不住呕吐了好几次。治疗臼齿蛀牙大概是我至今的人生中最痛的一次经验,而现在的痛苦大概是当时的几兆几京倍。
同一病房的大婶像是在看蟑螂交尾的过程般,带着厌恶但不失好奇心的表情直盯着全身因痛苦而扭曲的我看,即使不正面和她对望,那视线还是让我焦躁难耐。我索性把脸转向大婶,双手抽蓄着在病床上空捕捉想像出来的性感妖精,同时急速转动布满血丝的眼球,低声呢喃在大一跟着杰哥他们学来在联谊时炒热气氛用的游戏口令,大婶惊恐的急忙撇过头开始装睡。我望向窗外耀眼的阳光,心中充满无奈。今天是圣诞节,为何我会在耶稣基督降生的这一天必须承受如此的苦痛?我究竟该找谁为这悲惨的命运负责?主耶稣并没有回应我,而我自然也明白,这一切不堪的下场都是我自找的。
治疗的过程同样充满无奈,我被注下无数针筒,身上逢了数十针,被麻醉的半梦半醒时不知被移动了多少次,不时有披着白袍的人成群在我身旁做笔记,身负多处重伤又大难不死的我似乎已成了白袍菁英眼中的杰出教材。我像个实验失败的生化人,顶着一张失败的脸,继续面对失败的人生。
得知我住院的七武士隔天全数聚集到了我的病房,我猜想他们基本上都是以打发假期最後一天时间的心态来见在平安夜摔得一团糟的同学。
「你也太扯了吧?你到底是玩什麽玩得这麽大啊?」
「这真的很难向你们解释,会搞得这麽复杂也不是我愿意的。」
但事实上这一切确实是我自找的。
「我还以为你平安夜是要回家打手枪,结果你是跑去找卡车做爱了吗?哈哈哈哈哈。」
「小亮太,我能下床後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让你那颗超轻量的脑袋和见不得人的短脖子分家。你们那天又如何?和小护士的联谊呢?凄惨程度大概只输我一些吧?」
话一问完,几个人就一脸贼笑看着金钢狼,金钢狼抓着後脑杓吹起口哨,以拙劣的演技故作不知情。
「疥疮,我跟你说,这个毛怪真的走运了!那天那些女生里最正的一个从吃饭的时候就频频向阿狼问电脑的问题,续摊的时候也黏着这家伙不放。然後!解散後竟然还主动邀阿狼到她家修电脑!单独喔!夸不夸张!」
「岂有此理这实在是太夸张了!之後呢?」
「之後才扯到要你喷血!阿狼跟去她家了,结果发现她的电脑根本没问题,找阿狼修电脑只是个幌子,那正妹护士也不知道到底是看上这个毛茸茸的宅男哪里,我看她学医最先要学会治好的是她的品味吧。总之!就是那个意思啦!」
「该死……我身陷灾难的时候你到底占尽了多少便宜?结果呢?」
其他的人忍不住笑意,在病房里笑成一团,金钢狼则是绷着一张脸继续沉默。
「哈哈哈!妈的!最後这家伙竟然从正妹家落跑了啦!一天到晚嚷着要脱离处男,结果胆子小到遇见这种场面就落荒而逃!孬毙了!」
金钢狼忍无可忍,终於开口了。
「少罗唆!你们懂什麽?我才不是没胆才逃跑的!」
「哈哈哈哈!好啊,不然你解释给大家听,你为什麽要逃跑?」
「因为我想跟你们继续联谊下去!」
一群人笑到人仰马翻,叶老边笑边激动得拍打病床上的我,我的笑声瞬间变成哀号。长得活像吸尘器的看诊护士气愤地阻止我们继续喧哗,金钢狼直到他们离开前,都憋着一张胀红的脸不说话。七个处男之间密不可分的宿命,看样子将会伴随他们直到毕业,听来悲惨,却是无比强韧的羁绊。
*
以我目前的伤势看来,这学期结束前的一个多月,我大概都没办法正常去上课了。一向被我维持在低空及格的成绩,这下可能也难逃一败涂地的命运。我拨了电话给班导,在话筒前磕着刚缝合过的头求情,最後在他的安排下,看样子我只要最後一学期的成绩够理想,毕业典礼後再花几周时间留校补修学分就能勉强应届毕业了,前提当然是下学期不能再像过去一样怠惰出席。
放下心中的大石後,我再度回到自己的病床,而接下来,漫长难熬的住院生活让我身心疲备。在那一个平安夜里,虽然某种程度上我可以算是对自己做了交代,但牵挂的事情依然存在心中一筹莫展。我彷佛是被丢弃到再也无法和外界联系的世界尽头,只剩下肉体的疼痛无时无刻提醒着我自己还处在现实世界中。我的心灵急需得到救赎,现在不管是谁都好,任何一个在这寒冷的十二月里为了我而来到这个惨白空间的人,对我而言都是一剂宝贵的强心针。
我实在不该胡乱许下心愿,在一年的最後一天来到这间病房的,是我宁可流尽孤独的泪水也不愿见到的男人。
「喔,还活得好好的嘛。」
黑泽手上握着一颗马铃薯,缓缓走进病房里。
「那是什麽?」
「……芋头吧。」
「马铃薯啦白痴!而且我是在问你那是干什麽用的!」
「他妈的!当然是探你病用的慰问礼啊!」
「拿走!我才不吃那种东西!」
黑泽无视我的话,把那颗沾满泥土的马铃薯放在我床边的桌上。
「还真有精神呐,平常你连吐槽我都懒的,现在看起来还这麽有活力我就放心了。」
「啐!」
现在一回想,这张让我无法产生耐心的脸,似乎也有相当久的一段时间没出现在我面前了。黑泽移动病房里的椅子在我床边坐下,打了一个毫无干劲的呵欠。
「喂,社长的职务你还没卸下吧?戏剧社下个月的公演准备的怎样?」
「嗯?喔……那个啊……我把公演暂停了。」
「什麽?……哼,当时好不容易才被我救回来的戏剧社,最後还是毁在你手上了是吗?」
「他妈的,我是说要暂停而已又没说要取消,我把公演延到下学期了啦。」
「这是为什麽?我看这只是你逃避现实的手段吧?」
「少罗唆,要演什麽我大致上已经做好决定了,需要再多花点时间而已。你知道这次的剧本是谁负责写的吗?」
「是谁?」
「我!」
黑泽挺起胸膛摆出毫不合理的自信笑容,我彷佛已经看见了戏剧社的末日。
「他……他妈的!你那是什麽鸟脸啊!你应该要接着问我剧本内容才对吧!」
「我不想知道……。」
「剧名暂定做《青春中》,虽然有点牵强,不过这个构想是来自芥川龙之介的《竹林中》,也就是黑泽明的世纪大作《罗生门》的原作小说!」
「为什麽要搞得这麽复杂?你知道自己有多少实力吗?」
「闭上嘴听我把话说完。电影《罗生门》述说一场发生在竹林里的命案,所有当事者各说各话,而事实的真相,最後只有当时身处竹林里的他们自己明白。」
不需黑泽多费唇舌,即使芥川这个名号只是我佯装文青用的虚名,但起码这种程度的基础知识我还是具备的。
「虽然《罗生门》他妈的是悬疑故事,可是我想沿用这个概念在校园青春剧里。你看嘛,我们当学生当这麽多年,浑浑噩噩、无厘头的度过每一天,但是他妈的在这段时间里,确实有什麽事情在发生、在改变,梦想啦信念什麽的,也在青春的藩篱中悄悄形成,或者他妈的毁灭。这些都是身处青春当中,对什麽都盲目的我们才有办法述说的心境。我想把这种每个人几乎都曾有过的平凡青春,写成他妈的独一无二的故事呈现在舞台上!怎样?」
「你的脑袋可以想到这些东西我是有点佩服,不过你要搞清楚这是舞台剧,在我的定义里没有娱乐性的舞台剧就是一出烂戏,你有把握可以写出一个有趣的剧本吗?」
「有!他妈的我这出戏演出来就没人会再记得戏剧社演过什麽蓝道白茎了!你他妈就给我好好拭目以待!」
「我知道了啦,这里是医院拜托你别再吼了,我一点都不想被这里的护士再盯上一次。」
「等着看吧!」
「话说回来,既然你都已经提到芥川龙之介了,代表孤陋寡闻的你也认识这个崇高的名字是吗?」
「是又怎样?」
「这样的话,你叫我疥疮是叫爽的吗?」
「你只配叫这种肮脏的名字,烂疮。」
「去你的!」
我拿起床边的马铃薯丢向黑泽,结果被他单手接个正着,黑泽再次露出那洋溢自信的笑容。我叹了一口大气,病床上的我现在能为戏剧社做的,大概也只剩信任眼前这个蠢社长了。
「对了,宗明那小子,听说在平安夜约了波蜜去看电影了耶!」
「宗明是谁?」
「少年A啦!拜托你他妈的记一下我们社团招牌演员的名字好不好?而且要我撮合他们两个的明明就是你吧!」
少年A和波蜜在平安夜一起出游的事情我也算是目睹到了一小部分,看样子好像一切都还只是在正要开始发展的阶段而已。至少应该是个好的开始。
「那两个人也有够闷骚的,为了把他们凑成一对,每次邀社团成员出去吃饭的时候都还是我在努力安排他们俩个坐在一起呢,如果他们真的能交往的话一定都是我安排座位的功劳,他妈的。」
「那还真是辛苦你了。」
黑泽再次把马铃薯丢还给我,虽然不大愿意,我还是接住了它。黑泽从椅子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似乎总算是肯离开了的样子。
「好啦,你的脸我也看腻了,我要回家了。」
「今天不是跨年夜吗?你打算做什麽?」
「没有,睡觉。」
「真是无趣的人生。」
「怎麽样都比在这里动弹不得的你还要好。」
*
那一夜,我独自在病房里看着窗外璀璨的跨年烟火。此起彼落的火花持续照亮黑夜好一段时间,当最後一发烟火消失在夜空时,一股哀愁就像结石般在我胸口形成,迟迟无法退去。
*
一个月後,幸运避免动到手术的我终於出了院,回到布满蜘蛛丝的温暖宿舍,也和久违的哈雷重逢了。哈雷在经过大刀阔斧的修理後,总算也能再度上路。许久没有接触外面空气的我,就连充满黏腻气息的大学校园都开始怀念起来,或许也是因为身为学生的日子已所剩无几的关系。但时序已经进入了学期的最後一周,一部分的学生早早就开始放寒假准备回家过年,另一部份留在校园的学生们几乎都正为了期末考而焦头烂额,我仅有的少数友人亦是如此。
请了整整一个月的病假,即使现在赶上期末考也於事无补,何况後路已经透过班导安排好了,我无须在这最後的星期回去考试。我只想以学生的名义在校园里游手好闲几天,我想念的只是那些逍遥自由的时光。虽然我在病床上躺了一个月,但在失去那股安逸感的状态下度过的时间,感觉上远比我实际离开校园的日子还要更久。就算不在课堂上出席也好,总之我想去一趟大学,但若以伤患的身分在校园里闲晃时被系上教授逮个正着的话,恐怕好不容易铺好的後路也会付之一炬。我迟迟打不定主意,但最终还是在内心渴望的驱使下前往学校。
从停车场走向理学院的红砖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出现。走上坡道,经过便利商店前的凉亭、餐厅、文学院四周,依然见不到任何人的踪影。学期末的寂寥让我感叹,聒噪的人群与刺眼的情侣全都消失无踪的校园,没想到会是如此难以让人适应的地方。
大家都去哪了?都在为了期末考而窝在图书馆里念书吗?或者都已经包好行李放假回家了?那些事情有比在校园里闲晃发呆聊废话还有趣吗?我慢步走到喷水广场,看着广场中央的时钟指着午夜两点整,或许这才是四处无人的主因。躺在病床上无事可做的一个月,已经让我的时间观念变得相当薄弱。
我继续走在无人的大学中,虫鸣与鸟叫,任何动物的声音在这个季节里也几乎完全消失了。身为夜行动物的校狗们,也因为尊生社担心牠们半夜着凉而被安置到室内。深夜的大学化成一座死城,除了我这个作息脱序的闲人走路的声音之外,什麽也听不到。
然而我却不是唯一一个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方的人,像是事先约好的一样,在我来到操场时,那里已经有人先到了。辽阔的操场周围,没有一盏灯是亮着的,但头顶上的月光,却依稀照亮着那个人脸上的汗珠。他双手插腰站在草地上,从他的呼吸可以判断他刚结束大量的运动没多久,但那呼吸声却丝毫不紊乱,像是流水声般,没有比那更平稳的声音。
「……嗨,你来啦。」
「果然是你……这种时间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麽?学长。」
侧对着我的阿凯学长转过头来对我露出笑容,我猜那大概是笑容,昏暗的视线让我无法清楚辨识那表情。
「疥疮!好久不见了!」
「唉……能被你这样叫的日子也剩没多久了……」
我一边叹着气,一边走下阶梯往学长走去。
「怎麽说?」
「我也大四了好吗!学长!没意外的话再过半年我就毕业了!你到底打算在这里继续逗留几年啊?」
「哈哈哈哈!别这麽说嘛!你也可以陪我留下来啊!」
「我不要。」
学长开始移动脚步,今晚的月光并不算太明亮,若稍微和学长拉开距离,感觉他就会完全消失在黑暗中。
「那,一起来跑一下吧。」
即使视线昏暗,阿凯学长的声音还是一如往日的清晰。
「不行,今天绝对不奉陪。」
「搞什麽啊,快毕业就了不起了吗?」
「你想把大病初癒的人再送回医院吗?我现在光是走路脑袋就感觉随时要炸开了,哪有那麽多能耐陪学长跑?」
「别再找弱者的藉口了!快点暖身!」
「跟你说不行了,没有办法,学长你是不会了解身体痛得像宝特瓶被拧成一团的感受的。」
「-------三、四!三、二、三、四!」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啊!学长!我是绝对不会跑的!」
「--------三、四!呼----------,好…………跑!」
「学……」
学长的声音、身影,都像被吸进了黑暗当中,我的面前只剩下漆黑与死寂。
「啧……真是有理说不清的人……」
我走到跑道上,想大声呼喊学长,而张开嘴的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或许是我意识到,我并没有办法让阿凯学长停下脚步。我能做的选择,只有跑与不跑。
「………………操!」
我卯足力气,踏出了追往学长的第一步。在这个环状跑道上,要拦下起跑已经超过半分钟的学长当然有比追上他还要更简单更有效率的办法,毕竟我只想拦住学长让他打消和我跑步的念头,无意和他在这里消耗力气。但我的双腿却只能顺着脚下这八百公尺长的环状路线跑,就像剧本早已定下的情节设定,我无力反抗,只能跑。
没有做任何暖身运动,跑起来果然不是普通的吃力。第一圈还没有跑完,我的身体就像挂了几十公斤的铅块一样沉重,而我依然连阿凯学长的背影都没看见,就这样迈入了第二圈。头上的月光似乎变得更加微弱了,视线里能辨识的东西相当有限,能大概看得出轮廓的距离,可能连自己周遭方圆三公尺都不到。即使如此身体的反应还是不会迟钝到跑偏跑道,机械式的融入这片操场,让身体习惯这恒久不变的轨迹并不是什麽难事。但我的呼吸仍然无法稳定下来,我没有打算让它稳定,这一次我不想再陷入拚耐力的局面,我要使出全力追上跑在前面的人,然後,我进入了第三圈。
「别跑得那麽急啊!那种跑法撑不了多久的!」
阿凯学长的声音忽然从前方传来,那声音听起来并不是由非常近的距离传来的,但绝非遥不可及。
「学长!我不打算再跑下去了!」
「别说话!会扰乱呼吸!好好跑就对了!」
「等……啧!」
我无法追上那距离,阿凯学长的身影没有在我眼前出现,四周又回到了一片寂静。
在大口呼吸的同时,我意识到了这样下去可能没有办法再撑超过三圈,这种速度是完全无法在三圈内追上学长的,若不选择放弃,就必须改变跑步的方法。
我尽可能不让速度慢下来,稳住呼吸的节奏感,回归到自己熟悉的跑步状态。很快的我又在操场上跑了三圈,阿凯学长还是没出现。
即使紊乱的呼吸已经调整过来,但是刚起跑时就累积在身上的疲惫感仍然没有减轻,我从来没有在这麽疲劳的状态下跑超过三千公尺,而现在虽然已超过了那段距离,脚步却仍然没有慢下来。
就算如此,想以意志力克服身体上的障碍还是有困难的。我目前的状态毕竟还是无法进行大量运动,头颅内的东西像是随着脚步不断翻来覆去般,整颗脑子感觉就要被搅拌成一团烂泥。剧烈的头痛直冲脑门让我忽略了其他痛楚,当我意识到时,肩膀已经像是遭到撕裂般向我发出凄厉的哀号。
身体各处的疼痛不断折磨我,我已经没办法维持平稳的思绪,早已无法计算自己跑了多远的距离,但双脚却还是停不下来。我眼前的景象开始变暗,原本四周就是暗的了,所以我一直没有发现我视线的变化,而当我低头时,才惊觉我甚至已经没办法看清楚脚下的跑道,我的身体笼罩在完全的黑暗里。我看不见跑道旁的草地、看不见司令台、看不见旁边的球场,这些原本隐约还能见到的景物全都已消失在漆黑之中。
现在的我究竟是否还跑在跑道上?眼前乌黑的景象让我不禁这麽怀疑,然而我的双脚依然没有任何的迟疑,彷佛已被赋予生命般,靠着它们的本能反覆在弯道转弯、在直线加速。
从开始到现在,我究竟已经跑了多久?一个小时?或者早就经过了更久的时间?阿凯学长应该还跑在前方,但是假如学长抱着恶作剧的心态偷偷离开了操场,我该不会就会这样一直跑下去直到天亮吧?不对,我的身体早在那之前就会支离破碎了。肩膀的疼痛持续压迫着我,我撇过头确认右手臂是否还安然在我身上,然而眼前的黑暗让我连自己的手臂都无法看清。
「---------,---------------------------!」
嗯?
「------------------------!」
前方传来说话的声音。
是谁在对我说话?这个时间除了我之外,还有谁在这片操场上?……是阿凯学长吗?对了,我是为了要追上阿凯学长,才忍着要命的痛楚在这里使劲奔跑的。不过这又是为了什麽?那声音真的是从前方传来的吗?说不定阿凯学长已经倒追上我一圈,从背後嘲笑我了。那我是不是该在这里选择放弃,直接转向身後的阿凯学长,结束这场莫名其妙的赛跑?话说回来,阿凯学长到底是谁?
我的思绪呈现浑沌状态,即使如此我还是努力在脑海中寻找阿凯学长的身影,但是在过去的记忆中,除了像现在这样无止尽的追逐外,脑中没有其他任何关於学长的记忆。
越是挖掘记忆,许多这些年来见过的画面就一一在我脑中浮现。一辈子无法忘记的,以及我选择忘记,却一直藏在我脑海深处的,所有画面都像是摊在眼前的照片般鲜明,却每一个都像是梦境般似假非真。我不确定自己的双脚在这个时候是否还持续的在前进,我的意志被回忆迷惑住,无法回到现实的局面中。必须做个了断,我必须从回忆中挣脱出来,和阿凯学长做个了断。
跑马灯的尽头,是这世上最宁静的画面。在静谧无人的湖上,我和她两个人划着小小的木船,享受这无比美好的午後时光。我同时祈愿着像这样的美好,可以永远永远持续下去。
-------世上哪有那麽爽的事!
我的怒吼像是从湖底苏醒过来的水怪一样冲上湖面。水怪直冲天顶宛如巨塔,那模样,就像一根巨大的阴茎。
小船因为从湖底爆发的呐喊而翻覆,船上的我与她,都露出惊愕的表情望向巨茎般的水怪---我的化身。
「很抱歉,爱情在你的青春当中,就是如此悲哀的短暂。你就把这安逸的瞬间视为一辈子的宝藏,然後,继续像只渴望飞上天的虫子,在有限的青春里劳碌挣扎下去吧。」
小船上的我听见了巨茎般的我在说话,然後以「那耶安捏--?」的惨白表情,沉入了绝望的湖中。
「就算是这样……这也是属於我的青春啊!」
我无法确定这呐喊声,是从我或是脑海中的我,或者是由阿凯学长口中发出来的。但是这声音让我回过意识,刹那间,在一片黑暗之中,一道蓝色的光闪过我的视线。我慢慢停下脚步,朝被我抛到脑後的蓝光回头。站在我身後的,是阿凯学长。
「恭喜你啊,你终於超越我了。」
「呼……呼……阿凯……学长…………」
阿凯学长丝毫没有疲态,游刃有余的走向我。
「啊---还真是不能不服老啊!我再怎麽神通广大,好像还是没办法跟正值青春的小夥子比喔!」
「学长……你是故意放水的吧……你看起来……根本就不累啊……」
「我是不累啊,不过我是真的输了,哈哈。」
「学……学长!我可以继续跑!我们……再比一次!」
「不要勒。」
「学、学长!」
「你很烦耶,都说你赢了还罗哩吧嗦的,我不想跑了啦。」
「那……改天……再来比一次……」
「……我想这是最後一次了。」
「为……为什麽?难道学长……你终究还是被退学了吗?」
「倒也不是啦,嗯……总之我的青春结束了,不跑了。」
「都被你拖了这麽多年……哪有说结束就结束的?」
「够了啦,我跑得也够多了。这段日子跟你跑得蛮愉快的,但你还有得跑,继续加油吧。」
「……我的青春也差不多要结束了。」
「还没喔。」
「咦?」
「你的青春,还没结束喔。就算离开校园,你还是可以继续跑下去的。」
「学长……你……」
空中的云逐渐飘散,照在阿凯学长身上的月光,慢慢的明亮起来。一时之间,我也无法分辨那到底是月光,或者是从学长身上发出的光芒,也可能是眼花撩乱的我自己的错觉。
「好了,疥疮,我该走了。」
「走……去哪?」
「旅行,哈。」
学长脸上的笑容,一瞬之间与出现在我梦中那蓝色的兽重叠在一起,然後学长转过身,举起胳臂向身後的我挥手。
「等……等一下!学长!你到底是谁?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看你能不能再跟上我罗!哈哈哈!再见啦!」
「阿凯学----!」
下一秒,学长像往常一样,不按牌理的跨出起跑的步伐,然後在一眨眼的瞬间,阿凯学长就在我面前消失的无影无踪。
「……幽……灵?」
被月光照亮的偌大操场上,除了我之外,一个人影都没有。看样子,在这间学校里,传说中一般人无法轻易看见的东西确实存在着。我不只见到了那东西,还三番两次跟他跑步,甚至有可能被他附身过。
*
不同於以往离开我身边的人,阿凯学长是「真的」消失了。就算想打听他的下落,阿凯学长的科系、届次、本名都是谜团的情况下也无从问起。阿凯学长究竟是何方神圣?难道他真的是寄宿在校园里的幽灵?不,假如阿凯学长只有在我面前才会现身的话,莫非他是由我心中产生出来的人格、青春的写照?阿凯学长只是我的一场梦而已吗?不对,难道说!莫非!……真正属於幻影的其实是我?我只是这个校园里,一个无聊大学生所做的一场梦吗?这是何等悲哀的梦!
再这麽胡思乱想下去只会让我陷入郁闷的死胡同,相信超自然现象实在是违反我的原则,我决定以冷静的思维做出理性的结论------这个自称阿凯的男人,实际上是个没有经济压力也没有就业烦恼的纨裤子弟,虽然拥有家境上的优势,但阿凯学长是不爱与世相争的自由青年,在宛如乌托邦的大学校园里自由奔跑是他最快乐也最热衷的事,阿凯学长为这样的生活心甘情愿的一再延毕,直到有一天他突然体悟到,对跑步这件事的热情已经到了底线……他跑腻了。於是学长趁自己在还没成为既不是大人也不是小孩,如被困於校园中无法得到超渡的冤魂之前,在保有最後一点青春意志的状态下,毅然决然的离开。
我尽可能的给予阿凯学长单纯合理的人物设定,也让这件事情能以比较符合逻辑的形式告终,但不管往哪个方向想,复杂郁闷的情绪还是没有办法得到平复。我拿出口袋里的手机,漫不经心的滑着按键,想藉由比较实际的资讯来让脑袋恢复平静。而在通讯录中出现黑泽这个让人烦躁的名字时,突然有个愚不可及的想法浮现脑中,这个想法连文字都还没形成,我已经按下了拨话键。
「……嗯……妈的烂疮,你以为现在几点啊……」
「黑泽,虽然我也很不愿意相信,不过我可能在刚才看到幽灵了。」
「嗯……干我屁事!他妈的!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把脑袋撞傻就不用应付考试吗?他妈的我明天一大早还有试要考,你他妈的这时候打来是想害我睡过头被当掉吗?」
「那不重要!我有事情要跟你讲!」
「啊?」
「你说过你要一手执掌下学期戏剧社公演的剧本吧?我冷静的想过後,还是觉得凭你的才华做这种事只会把整个戏剧社给毁了。」
「啊-------?你他妈的你真的是脑残半夜打来找碴的吗?他妈的!」
「所以你必须得到我的援手!我不管你想演什麽都好!这次的剧本,由我跟你一起完成!应该说,由我来完成你无法做到的部份!」
「……喂喂,你到底突然在急个什麽劲啊?」
「快来不及了!毕业之前我还有很多事情想完成!我还有很多足以让整个剧场都吓傻的点子还没呈现在舞台上!这是我最後一次的舞台了!」
「好啦好啦好啦好啦好啦!你本来就是戏剧社的人,我有什麽理由拒绝你啦?他妈的我真的要睡了!其他的明天再说!」
「还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你。」
「什麽?」
「刚才那个疑似幽灵的人让我体悟到了很多事情。老实说,我也想要成为像他那样的人,不过碍於种种现实因素,无论如何我都必须要在今年毕业。」
「你在讲什麽鬼话?」
「所以,我希望你可以代替我把这股意志传承下去。黑泽,你可以永远都不要毕业,成为青春的守护灵吗?」
「吃屎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