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昙华主建筑群盘踞主峰之巅,子珏哥哥自领我们出了后门,便先沿小径下了山,再往山中更深处进发,也不知是个怎样的所在。
行至一半,只见山腰陡生一崖,崖边一棵松树挺立,四季常青。
恍然间,不知何时的情境忽然浮现与我眼前的景色互相交叠——
被当作矮桌的天然石台犹在,这里曾经坐着的二人,他们正下着棋。
然后呢……?
“阿玫怎么?”得之担忧的面容在我视野里泛起涟漪,那漾开的纹理并未止歇,波动范围继续扩散、掀起波澜,变得愈发激荡。
很快,涌动浪潮绞碎了他的形体轮廓。
这里……我来过。
“怎么回事!阿玫、阿玫!”
“……离山里的……来越近了……”
子珏哥哥!帮帮……
似有无形的漩涡将我的意识一点点抽离出来,任何的挣扎最后都化为徒劳,这场拉锯战以我力竭而败,所有的感知皆被吸入虚空的某个角落告终。
“别怕。”那个声音如是说,“阿玫,这是一份礼物。”
神狩十三年,辛卯之秋,这一年秋意的来势似乎比往年都晚上不少。
明明已经到了秋猎时节,猎场的树林与草甸里,只有瞧得仔细了方能发现个别草叶的边缘稍稍染黄蜷曲了些。
阿兄他们跟着父皇打猎去了。
马上一众儿郎雄赳赳、气宇昂扬,她自然是心生向往的。然而央求父皇,跟着阿兄撒娇耍赖都没用,那并不是她所擅长的领域,跟着去难免添乱。
卫珞摸了摸她的脑袋,许诺一定为她打只大老虎回来。
大老虎什么的才不稀罕!
她别过头去不理他。
然而说归说,他们还是启程出发了,留下一众女眷留守营地。
主帐里,座上的母妃和皇后刘氏有一搭没一搭地不知在打着什么哑谜。她只能端正坐好,呆看着宫人们来回布置忙碌,很快便觉着索然无趣,浑身都不得劲儿。
可她又不敢过于声张,免得落下话柄,被刘氏揪住大做文章,给阿兄添麻烦。于是她只好一次次眼巴巴地望向母妃,眸光闪动得宛如一只无辜的小兔,惹人怜惜。
叶泤见状微微一笑,几句转了话头后便向皇后请示,随后命人领她下去稍作休息。
好在这次出猎前她准备了不少书卷,又赶上最近随崇文馆的先生开了蒙,虽然里头的字不一定认得全,但她习字的劲头正盛,倒也不觉烦厌。
刚刚那会她嫌有点闷热,于是让贴身服侍的大宫女将她的披风卸下再找件轻薄点的来。
总让人盯着也多不自在,她也好图个清净。
一只灰扑扑的小兔蹿入了女孩的帷帐,来回地蹦跳着。
这兔儿也不怕人,女孩一边想着,一边歪着脑袋朝它打量。
似乎是见引起了女孩的注意,那只野兔三两下又蹦哒至帷帐边缘,回头向着女孩的方向探了探脑袋便钻入帷幕的缝隙间不见了。
毕竟孩童心性,见那兔儿溜了便耐不住想去追。女孩左右顾看,见一时半会儿没人进出,就大着胆子来到刚刚兔子钻出去的地方。
轻轻一掀,外头便是少有人烟的后营区,再向西稍行百来步即是林间野地了。
现在正是换岗的空隙,四下无人。女孩四下张望,那灰兔正停在木栅旁,一见她靠近,眨眼间便蹿进了林中。
“小兔子,等等我~”
“阿玫!阿玫——!”
少年的呼喊声在林间回荡,中有树影重重阻隔,不知能否传达到。
道道夕光斜射进林间,又被风起时的碎叶摇曳斑驳,一时间光影缭乱,昏暝难辨。
焦灼之中,策马狂鞭,不觉间他已闯进树林深处。
暮色渐沉,秋天傍晚的寒意悄然沿脊背渗入肌骨。
“嗥——”远方传来野兽的嘶嚎,座下马儿惊起,险些将他甩脱下来。他赶紧勒马束缰,僵持了好一阵方令那畜生镇静下来。
他倚在马背上心头狂跳,不断沉息调整着。待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与部下早已走散。
银月东升,播撒清辉。
此时林间已然入夜了。
树影婆娑,鸱鸺披着虫毒纹状的羽衣隐于枝头,发出低抑而古怪的啾鸣。
树影婆娑中,有什么掀动一阵异响。
“唰啦——”鸮鸟警觉,振翅而飞,投下的形状被错杂的枝桠割裂成无数光与影的碎片。
林中风乍起,枝叶间的“窣窣”声更加急促。
有声响,近了。
他的额头浮出一层冷汗。
于是少年先吹灭了手里的火折,然后在尽量不发出动静的情况下,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说时迟那时快,他抬手起刃,一道银光直直劈向来者。
“锵、滋喇——”昏暗的林中登时响起一道令人牙酸的金属刮擦声,似有火星溅射。
二人双双落于马下,扑坠在地滚了好几程。
马匹受惊狂奔,密林幽深,想再追回已是不大可能了。
经这么一摔两人俱是七荤八素。
更糟糕的是,他的刀还丢了。
幸运的是,他压在了来人身上,占取了一丝微弱的机会。他一边拼上全部力气扼住对方,一边艰难地拔出匕首。
月下,匕首刃尖散射着的寒光在僵持中向那人的心口位置一点点挪去。
“……是、我!”
身下那人不知哪来的力气骤然爆发,一把将之掀开,他踉跄了几步依然没稳住身形,跌坐在地。
他袖口被划出一道口子,身上不知沾染了泥还是苔藓之类的污迹。脚踝磕到石块上,痛得他闷哼一声,短时间内站不起来了。
对面的状况也比他好不到哪去,似已是完全脱力,仰倒在地,束好的髻被打散,发丝凌乱不堪,混合着汗水碎叶甚至还可能有泥巴血渍什么的粘在脸上。
两人皆伏地大喘着粗气,狼狈不堪。
“咳咳、嗬……三殿下,是我。”那人挣扎着起身。
“阿钰?你怎么也不点火,我还以为……”
“前不久……烧光了,殿下你太冒险了。这里已经是老林深处,阿玫不可能跑这来的,即使来过恐怕也……”
“住口!”
那少年强打起身,颤巍巍地来到他面前。
“殿下!既然您已经下定决心要去争那个位子,就应当早做准备,更不该如此冒进。要知道这密林之中可不止有猛兽!倘若这次来的不是我,您该怎么办?”
晦暗之中,他的神情看不分明。
“如今的形势,争与不争,恐怕一样尸骨无存。只是还望殿下多多顾及些自身安危,要有个万一……届时谁又能护得了宓妃娘娘和阿玫?”
那少年向他伸出手。
“……阿玫她,一定会没事。”
“嗯。”
二人互相搀扶,没走了几步,发现还是不行。他虽强压着却冷汗难抑,脚腕应该是肿了。
于是他们只好在旁边一块还算整洁的石头上坐了下来,稍事休息。
鉴于他现在行动不便,只好由那少年代劳收拾一番,看手头有什么物件能派上用场。
解锥匕首香囊都在,必要时还可以把香囊里的药材拆出来外敷止血。水袋在刚刚搏斗的过程中破损了一只,另一只里还剩半壶,看来在救援赶到之前得省着点用。
少年的火折已经烧完,他的还有一些。不过两人都带了火镰,况且现在是秋天,还是树林里,只要找到合适的引燃物倒不愁制作不出一支临时火把来。
少年正忙着将附近遗落的物什收拾起来,披头散发的很是不方便。还要时不时撩起来以防遮挡视线。
这时他忽然想到,“你怎么也落单了?后面的人呢?”
话音刚落,正在草丛里搜寻失物的少年回过头来面向他,准备开口。不过碍于大自然的法则,少年只好无奈地把长发拂到另一边然后再面向他。
“这不怕把您跟丢咯,所以追得比较紧嘛。”见少年这幅模样,他摇了摇头,索性撕下一段布条来递给少年,反正袖口已经变得破破烂烂了。少年也不跟他客气,爽快接过,好歹是把乱七八糟的头发重新束了起来。
随后少年在草丛里找到了他遗失的佩刀,以及一把短弓和箭囊。
他收刀入鞘,少年则是把弓背到身后,撩开衣摆在他身边坐下道:“不过,我已经沿途做好了标记,相信他们应该很快就能找来。”
月至中天时,马蹄声声,林间蜿蜒出了一条火光的长龙。
二人早已隐蔽至下风处,他的手一直握在刀柄上,未敢稍离。
少年闪身出去观察了一阵才放心出现在众人面前,“无事了,殿下。是咱们的人先到了。”
少年恭敬地将他从暗中请出,托扶到了马上。
“嗷——吼!”安详的树林里突然传来一阵豺嗥虎啸,听声辩位不过半里之遥。
“护好殿下!列阵!”
守卫们接到命令之后,迅速集结,将二人团团护在中间。
少年越上马背,扣韘挽弓,进入警戒状态。
野兽的嘶嚎渐渐平息,看来不远处的那场争斗已决出了胜负。
森林再度归于寂静。
阵型散开,转为两翼拱卫左右。
危机解除,是时候打道回府了。
卫国尚武,连续一整个白天的狩猎活动强度本已令他劳顿不堪。听闻妹妹失踪,他一刻没停,立刻率人四处搜寻。之后又忍痛挨饿警戒了大半夜,如今已是身心俱疲。
就算是个铁人,这一通折腾下来也该歇歇了。
况且面上再怎么顽强,此时的他不过一介少年罢了。
似是识回了熟悉的路,马背上上下下,颠簸逐渐变得规律起来,他的意识亦随着这律动开始涣散。
“等等”
“什么?”
“你听”
林间除了风过叶隙沙沙响,还能有什么呢?
“……是阿玫、一定是阿玫!”他咬牙勒缰,一下夺过身旁护卫的火把,朝着树林的某个方向策马狂奔。
或许他真的感应到了什么,又或许只是热血行岔时的谵妄。恍然间,驱使他的已不再是理智,而仅是一口气,一声女孩丝绒般的呼唤。
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搅乱了众人的行进,后面紧跟着的几名守卫险些人仰马翻。
“殿下——!”
少年见状只得紧随其后,并命卫队赶紧整备跟上。
“兔儿别怕,阿兄会来救咱们的……”女孩孤零零地蜷缩在树上,怀中兜着两只野兔,其中一只的后腿还包扎着的布条,里头渗出点点嫣红。
夜已深,林间氤氲的湿气与寒意毫不留情地从她的薄衫侵入肌理,令女孩微烫的身体瑟瑟发抖。
她眼角泪痕未干,口中却似梦呓般不停地喃喃着,好似在安慰着怀中的两只小兔,抑或是她自己。
丛林间盘踞着绿油油的光点心有不甘地散去。
树下,蛰伏着一只吊睛白额斑斓虎。
“阿……玫……阿玫——”少年的呼唤飘忽而来,随后又被幽幽夜风尽数拂散。
“阿兄我在”
树下的巨兽醒了,开始围绕树干不停转圈,显得十分躁动不安。
女孩立刻噤声。
但一个寒颤之后她立刻意识到了更严重的问题——
“阿兄别过来!别过来!咳、”
糊涂!
自己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如何都不应出声的……如果阿兄不了解情况贸然前往,即便身边有护卫也难免被暴起的大虫误伤到。
如有必要,自己是完全可以牺牲掉的棋子……可她的阿兄、她最敬仰着的阿兄、那个在她几近绝望时仍深信着的阿兄,她捏紧裙裾,绝不能如此荒唐的原因折在这种地方!
但从她无意识应下的第一声起,或许就已经晚了。
马蹄声在寂静的林间愈发清晰。
“阿玫——!”
树下的猛虎压伏前躯,纤毛倒竖,通体紧绷如一张雕弧蓄势待发。它喉间低抑、积蓄着咆哮,好似宣誓着自己在林间的霸权。
冰冷月光穿破云层投射到大地上,少年的轮廓已然出现在视野之中。
她颤抖着、拼命呼号着让他不要靠近,她甚至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悲鸣正试图冲撞头腔。那道力量破顶而出,刺伤了泪腺,婆娑了眼帘。
直至声音最终归于喑哑,她仍低伏在主枝上不断祈祷,希望他尽快离开,以保周全。
百米外,他骑速不减,强打起最后的精神,凝目搭弦,角弓反曲铮铮若满月。
在女孩刚刚辨出金属矢锋划破空气的镝鸣时,第一箭,已至。
只一箭,便深深没入那猛兽胸前的石块中,尾羽因残余的劲力不断颤抖,蹭过老虎的鼻头,惹得它打了个响鼻。
可惜,还是差了一点点。
那大虫虽是被一箭震慑,本能性地后退了两步,但因毫发未损,反倒被撩出了几丝恼意。
他迅速拈起两支引弦快射,空气中似被擦出几点火星。
两箭不分先后,那大虫虽也机敏,避开了其中一支以免被直接贯穿了脑袋,而另一支却当场豁残了它的左耳。
那猛兽哀嚎一声,却反倒因疼痛被生生激出了十二分狂性,奔驰速度不减反升。
而支撑到现在的他,已是强弩之末,随时皆有可能从马背上摔落下来。刚刚又以精准度为代价,接连速射了两次。
三箭之内未能毙命,右臂已轻颤不止,极限之下,他还能再发几箭?
更遑论在最后的一瞬击杀一只正值壮年的发狂猛虎呢?
就算他尚有余力,也已没有时间容许他恍惚犹豫的了。
此刻一人一兽相距已不到百步了。
云海翻腾,阴霾再度遮蔽了月光。
百步的距离对于爆发力惊人的大型猫科动物来说,仅需一瞬。
只见那斑斓猛虎一跃而起扑向少年。
他的坐骑在惊恐与死亡的边缘,忽地嘶叫着向斜前方猛冲,居然堪堪擦过了凶兽利爪。
但还轮不到高兴的时候,那狂虎的尾巴宛如一道精炼的钢鞭,正好横扫到马儿的后腿上。
高速前进中的马腿被这道力量一截,顿时折裂。
马儿悲呼,一个趔趄将他甩出老远。
少年断了线般跌落草丛之中,当场没了动静,生死未卜。
女孩见势不妙立刻滑下树干。
“兔儿……对不起,但是拜托了!”她轻轻从系兜状的裙摆中捧出那只完好的灰兔放进草丛里。
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之后,那团灰扑扑的小毛球便没了踪影。
故事到这里似乎尘埃落定了。
遮挡月色的帷幕缓缓拉开。
那头巨兽一爪按在痛苦喘息的伤马的脖子上,随后切断了它的呼吸。
但它并没有急着饱餐一顿,仅仅是啜饮了几口从马匹咽喉间喷涌的血液后,便向着少年的方位缓步迈近。
此时的它已浑身松弛,颌边粘稠的血珠纠结着茸毛将落未落,它伸舌舔舐了几下。稍稍隆起的腹部随呼吸轻微起伏,配合清泠的月色,令它的毛皮显得愈发光泽水滑。丰腴的体态,扭动身姿,无不体现出大自然极端残忍而又优雅的美。
忽然,在离它不足几尺的草丛间,一团灰影“吱”得一声弹跃而出,它脊背延展,被月光镀出一道完美的弧线,伸长的后腿几乎要蹬上猛虎的鼻尖。
“——吼!”不可一世的森林之王如何能忍受得了这般挑衅?
它即刻伸出利爪扑向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团,霎时间土渣纷扬,一大块草皮都被铲飞了出去。
那灰兔则在落入草丛后飞快蹬腿逃离,险险地躲开了那致命的一爪,速度不减继续在草丛、土丘与地表上盘虬着的根系间穿梭腾越。它短短的圆尾上有一小片白毛,在跳动时随着屁股一撅一撅,显得愈发嚣张。
老虎大怒,立马掉头追杀那兔儿去了。
见那老虎追远了,女孩赶紧冲向少年。
“阿兄阿兄阿兄、阿兄——!!!”
她轻轻拍着他脸,拼命呼唤,却没有获得任何回应。
女孩慌了,手忙脚乱地检查着少年的伤势——幸好,没有极严重的外部创口。
但她此前并未读过医书,若是此时少年的昏迷是因受了什么肉眼难辨的内伤那可就遭了。
她俯身将头贴在少年胸口。
“砰、砰”那颗心脏依然在有力地搏动,暂时没有衰落的迹象。
援兵不知要多久才能赶到,现在他们必须赶紧转移。
女孩试图背着他前行,但是失败了。荒野林地,一时也找不出任何工具可以借力。
最后女孩无奈,只得用双臂扣住他的肩膀,一边拖住他的身体,一边倒退着走。
少年身形本就高挑,加上常年习武未曾懈怠,练就一身精肉,是该多沉,可想而知。
此时他上半身的重量完全压到了女孩身上,她咬牙拖着他走了几百步之远,已是汗流浃背精疲力竭。
很快她便双腿发软,一个趔趄跌坐在地,气喘吁吁。
她勉力支身扶起少年,指尖轻轻抚过他的面颊。
“阿兄,都怪我……你快点醒过来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到处乱跑,更不会任性跟你耍脾气了。阿兄、阿兄……”
凉沁沁的月光下,有几颗泪珠陨坠在少年脸上,继而顺着他的轮廓滑落,跌碎在草叶间。
少年的眼睫微颤,却终究未曾醒转。
女孩吸了吸鼻子,用袖子拭去眼泪,重新振作起来。
正在此时,一声虎啸震动山林。
女孩吓得险些心神失守,是它!
它回来了。
那猛虎此刻宛如晚林中燃烧着一团烈焰,它并未掩盖自己的脚步声,并且每迈几步便血口大开,咆哮震慑,怒意全开。
女孩连忙将少年藏身树后,噤声屏息,不敢稍动。
近了,近了。
女孩心中默默祈祷,别发现千万别发现……她尚能自由行动的能力,或逃跑或爬树,可那样无异于置阿兄于死地。
猛虎已逡巡至他们西侧不到二尺之地。
女孩怀里的兔儿,已完全蜷缩成了一团颤抖的绒毛球。
那虎又向东行了几步,长尾扫过草丛灌木,有那么一瞬几乎甩到了她脚边。
她心头狂跳,捂住自己的口鼻,半点气也不敢喘。
那虎终于转身换了个方向,慢慢踱远了。
就在她准备长舒一口气时,又是一阵虎啸,炸得那只受伤的兔儿“吱”地一声从她裙兜里蹦出,躲闪奔逃。
遭了!
然它毕竟后腿有伤,并未跳出多远便笨拙愚缓地在灌木丛中制造出一系列动静。
怒火中烧的暴虎,回头了。
佛祖啊,如果您真的看见了,求您救救阿兄!我愿付出任何代价,哪怕以我的血肉去填塞虎口也在所不惜!
女孩倾身在少年眉间印了一个吻。
阿兄,好梦。
“喂——臭大虫,我在这里!”
想来是被叫喊声吸引了注意力,那头斑斓巨兽掉过向来,瞳仁中幽光散射,锁定了新的战利品。
女孩拼尽全力往枝桠四绌八叉,根系盘虬错节的老林里穿梭。
该死的人是我,不是阿兄!
求求您,佛祖!
求您了——
历经彷徨、惊惧、疲惫、感伤,命运将她丢到了一道断崖前。
女孩已无路可退。
到嘴的嫩肉已然插翅难飞,那头巨兽似乎生出了一种玩弄猎物的残忍兴致。
只见它一步一步,云淡风轻地扭动着后肢。
仪态雍容,宛如这森林真正的女王。
越来越近了,她似乎可以闻到它口中逸出的腥臭。
它颌边残余的马血尚未凝结。
她的指节捏到发白,脸上却露出了笑容。
没有人能在独自面临死亡时不心生恐惧,但如果让她亲眼见证阿兄被野兽撕碎吞食,零落成一堆无意义的烂肉还不如直接给她个痛快。
倘若能以她无足轻重的性命为阿兄筹取一丝生机,那么,她将毫不犹豫。
纵使她此刻瘫坐在地抖若筛糠,但该流的泪已流尽,她不再尖叫或者呼救,而选择闭上眼睛。
骤然间三矢镝鸣,破空而至,将这诡异的宁静击碎。
兽血溅射在她的裙边。
老虎的惨嚎声在幽谷间传响,经久未绝。
除开中间的一箭只是削去猛虎的小半个鼻头,其余两箭均是没入虎爪直钉地下。
援兵,终于到了。
“殿下——!”
“得之——!”
我惶然惊起,脑袋还有些昏沉,只记得要赶紧找到他、找到……
“阿玫,没事了,没事了。”身体顿时陷入熟悉的怀抱中。
我慌慌张张抚摸着他的面庞,双手不由自主滑过他的颈项、肩头,捏了捏他结实的臂膀,直至触碰到他的掌心,我屏住呼吸,与他十指紧扣。
我们周围沁着星星点点的青色荧光,身下由冰冷的玉石砌成一座平台。
在这幽暗的环境中,他的皮肤被映衬得有些苍白而缺乏血色。
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以及,我终于反应过来刚刚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然后我把头埋在他胸前,思考大约停滞了十秒。
喂、上帝,我可以回到半分钟之前打死那时候的自己吗?
“总之……你没事就好。”我嗡声嗡气道,恨不得赶快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
他轻轻揉了揉我的发,在我眉间落了一个吻。
“对不起,害阿玫担心了。”
“你!无耻、流氓!”
其实我明白,他并不一定清楚我又想起或者梦到了什么。
十多年过去了,当时的倔强而认真的少年如今已沉淀为不怒自威掌控生杀夺与的帝王。
不变的是,在阿玫面前,他依旧愿意展露无限温存。
这样……也好。
“来,把这个喝了。”
他递给我一只水囊,塞子一拧开,那道甜丝丝夹杂着淡淡的腥气的味道扑鼻而来。
“这啥?”我满头问号。
“子珏为你新配的药。”
我盯着那水囊愣了愣。
这味道闻着倒还好……不过里面不会加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吧?
“哎呀~阿玫你最怕喝药来着了。可惜这次忘了带蜜饯来。”他唇角勾出一丝笑意,“要不,我亲口喂给你?”
我立刻夺过水囊一口闷下,您可歇着吧。
WT……我收回之前对它味道的评估。
刚咽下去的时候不觉得,但片刻后除了甜腥,喉头自下而上弥漫出一股难言的酸苦,挥之不散,说不出的怪异的。
喝到最后我差点没呕出来,眉头拧巴成了麻花。
“这玩意以后我要是再喝我就是……”
算了,flag还是别立为妙。
“真有这么难喝么?”他抚了抚我的眉头,蹭得我眉心微微酥痒。
我强忍住胸口上泛的异感赶紧转移话题道:“子珏哥哥人呢?嗝~”
“说是去会一位老朋友了,在外头等着我们。”他轻轻拍着我的后背给我顺气,“阿玫要现在动身么?”
“外嗝、头?”
所以我们现在是在室内?
可是有什么房间能这么暗的,难不成……是地窖?
“等等,我先缓缓……嗝~”
于是,他扶我平躺下,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四周的荧光闪闪烁烁,似乎又过了好一阵子。
“好了。”
“好了?”
“我们走吧嗝、”
“你你你、不许笑!”
(六)
我的判断错了,这里并不是一个地窖。
而是……一座位于地底深处的洞穴。
由于四周环境幽深昏暗,抬眼仰望,宛如直面一道无名的深渊,而我们则是两只被怪异重力场倒置在天花板上的蝼蚁。只有偶尔闪烁起的微弱荧光以供照亮,但亦不足以窥探拼凑出整个领域的全貌。
这种荧光的闪烁现象似乎源自矿石本身,也可能是某种我也弄不清的晶体共振效应所致。
总之,我们刚刚所驻留的玉石台应该在最底层了。
以其为中心,荧光似乎沿着某种通路自远及近地传递、闪烁,散射出荧荧青光,构建出了一个庞大而复杂的立体式网状结构,最终汇聚于底部,凝成一片靛青色光的湖泊。
得之牢牢地抓住我的手,并嘱咐我看清脚下,千万不要松开。
我们拾级而上,一圈一圈向着洞穴顶部进发。荧光随着我们的脚步时明时灭,在岩洞的石壁上蜿蜒出一条星河。
当然,也可能是他掌握了这些光点闪烁的特殊规律后,在前路被照亮的同时踏出相应的步伐。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之后,那青绿色的玉台已变得只有巴掌大小,然而我们仍在星光的指引下前行。这地底的洞穴规模已超乎我的预想,以古代的生产力水平真的能开凿出这样的工程么?
可脚下多半整齐偶有参差的石阶又彰显出一定人工的痕迹,但它们并不属于同一个时代,说不定这里的起源比我所知的任何一个人类的文明都要悠久。时间,使它身上被打上了太多神秘的烙印。重重叠叠之下,已分辨不清其真正的原貌了。
或许在路的尽头迎接我们的并不是洒满阳光的地表,而是穿过一条幽邃的长廊来到某处失落已久远古遗迹?那里的天空会是什么样的?是蓝色的光弧闪耀抑或是被红色阴霾覆盖?会有黄金砌成的巨型神庙与斗兽场么?
我胡思乱想之际,脚下的光湖正慢慢缩小为一个青绿色的光斑。
我们应是已经爬到很高的地方了。
我虽有些微微眩晕,却仍没有实感,这光斑宛如一颗莹润难得的夜光石,似乎触手可及,我甚至能想象出将它摘下来嵌在首饰上惊艳四座的情形。
“阿玫,闭上眼,别看下面。马上就快到了。”我游于天外的神思因他的呼唤稍稍收回来了些。
终于,我感受到了一丝来自平时最为熟悉光源所散发出的射线,那是日间的白光。
它的出现,预示我们离地面已然不远。
坡度渐缓,脚下的路开始变得宽阔,他与我也由一前一后改为并肩而行。
白光益盛,荧荧的星光逐渐黯淡。
我眯起眼,长时间的黑暗暂时让我有点不适应。
他忽然将我揽入臂弯之中,另一只手覆上我的眼。
“阿玫,一会眼睛就不难受了。”
那语气活像是在哄孩子。
这家伙虽然平时当着别人的面冷若冰霜,私底下老喜欢欺负我占便宜,实际上什么叫“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咯”?
这就是,唉~
脚下的质感已由坚硬的岩石转为松软的土地,我们应当是走出洞口了。
我缓缓睁开眼,感受阳光从他的指缝间渗入我的眼帘。
“这就是你说的老朋友?”得之的声音我背后传来。
“正是。”看来子珏哥哥也在,正好我有许多事想问他。
我眨巴眨巴眼,睫毛轻轻撩过他的掌心。
感觉光线适应得差不多了,对他说可以了。
话说子珏哥哥的老朋友是……妈呀!
吓得我一下子蹿到得之背后,过了好一会见似乎没什么动静才敢悄咪咪探出头来。
左耳豁了一个口,鼻尖被削去一小块——那那那那、那不是……
“没事没事,它现在已经不怎么伤人来。”他摸了摸我的脑袋以示安抚。
梦中的余悸犹在,我依旧不放心,赶忙用手捂住眼睛,却又忍不住透过指缝偷看。
子珏哥哥取出一只葫芦,里面流出的是奶糜状的糊糊。但他没有将它直接倒在地上,而是用手捧住,任由那虎伸出毛剌剌地舌头一点点舔舐。
我看着胆颤心惊,子珏倒是不介意,得之更是一脸见怪不怪的模样。
十多年过去了,那只虎早已是风烛残年,羸老体衰。岁月将它的毛色荡涤得黯淡无光,体型比原来萎缩了将近一半,显得佝偻又瘦弱。腰腹处有好几道猛兽袭击后的爪印,鼻梁上还有一条血痕,看样子是最近新落下的。不过伤口都已经被处理好了。
渐渐地,我也大起胆子来,把手拿下,仔细观察起这头曾横行林间的霸王。
它的前爪受过很严重的损伤,以至于不能受力,只得靠后腿蹲坐在地上进食。最要命的是,她的牙齿不知怎的脱落得厉害,看样子近期是没什么能力再撕咬咀嚼任何生肉了。
据说老虎牙掉了七天就能重新长回来,但瞧它这副凄惨衰弱的模样,我十分之十的怀疑。
在那之后它遭遇了什么?又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子珏哥哥将最后一点奶糜倒在掌心,把葫芦挂回腰间。
“子珏哥哥……它是怎么活下来的?”
子珏伸手摸了摸它的脑门。而那虎也抬起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掌,低眉顺眼的仿佛真的就是一只大猫咪。
“阿玫是又想起什么了么?那年秋猎的头筹大抵便是她了,”他轻轻拍拍它的脑袋,于是它伸展前躯,趴到地上,“本来先皇一怒之下差点把它剥皮抽筋大卸八块”大猫在他身旁抻长舌头打了个哈欠,然后眯起眼懒懒地晒起了太阳,“好在你俩只是一个染了风寒一个受了些皮外伤。”
“再加上,”子珏轻轻抚着它的脊背,得之接过话茬,“我们捕获它时,它已经怀有身孕了。上天有好生之德,即便是狩猎,也不当妄杀一名母亲。”
“此言得之。所以,为彰仁德,简单处理了伤势后先帝就把它放了。”
“况且阿玫,”子珏哥哥向我踱步走来,“无形中,它也算救了你一回。”
“?”
“那夜林中豺豹出没,若不是它及时出现,你恐怕早已没命了。”
我记得豹子什么的是会上树的,而且奔跑的爆发力惊人,跟它们比赛跑是逃不掉的……嗯,若是真在野外落单遇到了它们估计只有死路一条了。
但子珏哥哥说这话时总让我觉得哪哪不对劲。
或许是阿玫事后告诉他的吧?
他回头冲那只虎,招了招手,表示晚点再来看它,老虎耷了耷那只玩好的耳朵,不知有没有听懂。
随后子珏哥哥便领着我们沿路回返。
“那,山洞底下那么大的……那个又是什么?”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概括自己在地下见到的情景,只好以“那个”带过。
他听后信步悠然,却不曾停下或是放慢,又往前行了几米。
就在我以为他会露出一副“佛曰:不可说”式的微笑,然后打个哑谜糊弄完事的时候——“这山中有好几处这般不知是哪朝哪代先人开掘出的遗迹,原本用途如今已无人知晓。所以,”
咦?这次居然很爽快地回答了。
“昙华几代仙师览四周灵气走向,顺势而为,将之改造成了一座镇守帝京龙脉的大阵。这是我朝自高祖以来,唯有帝王才能知晓的秘密。”
诶等等,这玩意咋听上去这么像封印结界的咧?所以说这个世界还是有修真者嘛?
不对、不对!重点不在这里。
“这种程度的机密告诉我真的没问题么???”我有点虚了,有时候知道的太多怕不是要……
子珏听后只是耸耸了肩,然后意味深长地瞥了眼得之,没再说什么。
摆明了一副“领导要求,我只是照办”的姿态。
“呃……所以这个听上去很厉害阵法和我究竟有什么关系?”
“因为阿玫你身上情况比较特殊,加上已经不是第一次。所以我在师父的手记基础上,稍稍改动了阵中的某个节点,导流出一小部分盘龙山的灵脉之力,供以滋养。不过可能是一开始引入体内的灵气过盛,以致你身体无法承受,所以才时常晕倒。”
得之抬眉,不置可否。
“我这不还在摸索么~相信我,阿玫很快就能好起来,这些副作用只是暂时的。”某狐狸的笑容忽然绽放得无比灿烂。
飞鸟牡丹配!
感情老娘天天头痛昏迷被关小房间里各种灌药扎针不能出去玩耍全是你这家伙闹的??拿我当小白鼠是吧?!
“释昙侁你给我站住,姑奶奶今天就要教你做人——!”
“别动气嘛阿玫,动气伤肝。”
“阿玫老皱眉会变丑的~哎哟、”
“得之得之,你怎么忍心袖手旁观的?快哈、快管管你妹妹呀!”
其实以他的身法,想躲开我的王八拳实在太轻松随意了,这里明显是有意放水认栽。
任由我俩瞎胡闹了一通之后,得之才强忍笑意,一把从后面搂住我的腰“好了好了,捶几拳得了。改日找机会再慢慢修理他便是,我还有些帐没跟他算呢!”
上一次见到他如此开怀是什么时候?
“阿玫你好像恢复得不错呢,这么有活力的话……”最后几个字近乎低语,他温热的吐息撩动了我鬓边的几缕发丝,搔得我耳廓微微发痒。
我悻悻地收了手,面色微红。
一定是因为还在生子珏哥哥的气来着,嗯。
午后的阳光撒在林间的小径上,晒得人十分熨帖。
群山环绕,九重药师塔耸立山巅,重檐飞瓦被镀上一层庄严的金辉。
昙华主建筑群已然映入眼帘。
是时候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