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井吉野凋零的初夏，蓝白交织的青春学院巴士正缓缓开过东京。
夏初时候的上野，有着艺术家的气质。它匆匆忙忙却也有条不紊，急促中隐现着温吞，以柔缓的步调将古典与现代完美融合。行道小径旁，褪去淡粉妆点的樱木已经张开高大树冠，遮蔽了缱绻流云，巍峨青天。
青春学院鲜明的巴士从上野恩赐公园前一晃而过，不二托着腮帮，任公园前雕刻着日语汉字的圆卵形青石一闪即逝。
没有看错的话，青石背后也是一株健硕的参天樱木，只是过了花期不再显得清新温柔，相反却是新绿成荫，郁郁葱葱。
此次网球部的集训没有选在荒郊野岭或是高山旧屋，而是乾某位亲戚在上野新开张的网球俱乐部。据说为了营造噱头，还专程请了已经退役多年的职业球员松岗修造来作指导，不二他们也算是赶了个正巧。
到达要住宿的旅店时，时间已经过了响午，手冢和乾商量了一下，决定从比较凉快的下午四点开始训练，晚上也一样。
于是午饭结束到训练之前，大家有时间好好休息调整状态，以便应对即将到来的高强度集训，毕竟对方是职业运动员，训练可不会轻松呢。
「话说——当初差一点就走上职网路了。」
刚刚收拾完行李躺在床上，心底就响起幸村优雅温润的嗓音，不二不由一愣，那样缓慢柔和的语调所夹杂着的怀念，是不二听不懂的情绪。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不二才能感受到，眼前的这个青年，早已渡过了青春，目睹了死亡，才走到今天，走到自己的身边。
『一直没有问，精市你……为什么放弃？』
总觉得那不是可以轻易启齿的问题，可对方却好像完全不在意，尤其看着他打球的时候，总会像这样无意提起当年，提起过去，提起他还年轻的时候。
不二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岁月带去的释怀，好像所有当年的不甘，委屈，失落都可以轻描淡写的一带而过。
他不喜欢放弃这个词汇，可那却是未来不得不做出的选择。因此他从不轻易说起，也从不随便触碰。
「因为身体不好。」
幸村这么说的时候，不二没有从那双靛紫色的眼眸里看出任何波动，仿佛那句身体不好所指代的只是一个不相关的陌生人，就像新闻联播里一句平实的对白，简单，直接，明了易懂。
「倒是后来进了军校，这个毛病就彻底治好了。」
似乎是怕不二担忧，虽然对于幽灵状的他完全没有必要，幸村却还是安抚性的补充了一句。
果不其然就在对方眼底看到一抹忧心稍纵即逝，快得难以捕捉。
『如果能看到那个时候的精市就好了……』
不二忽然眯起眼睛，淡蓝的眸光里泄露丝丝离离的危险，是俏皮可爱的样子。
「你想干什么？」
『呐，说不定可以打败你呢。』
尽管不二的话有些没头没尾，幸村还是一下就听出不二话语里暗含的调侃。
只是——
「虽然那时候身体不好，可我的球技也是数一数二的哦，轻敌会吃大亏的。」
『就知道说不过你……』不二泄气似的栽进柔软的床铺，一翻身将自己卷在被窝里，『可是就算你这么说，我也看不到的吧。』
代表疑问的‘什么’还卡在喉咙里，不二好像自言自语似的将话语继续下去。
『未来的……精市的风采。』
『还有——』
『我们之间的差距。』
时间是一个奇妙的东西，唯物主义以铯原子钟精确的走时区分过去和未来，而哲学会有滔滔不绝的故事，从上古神话传说讲到近代物理学发展，一面马不停蹄的拉快进度条，一面却又像歌者娓娓道来。
犹如初夏的上野。
以抒情的口吻叙事，以缅怀的语气展望未来。
「没关系。」
隔着时代的虚空，幸村揉了揉不二温软的栗发，在他身侧躺下。
「我会全部告诉你。」你看得到的看不到的，你听得到的听不到的，你知道的，和不知道的。
『嗯……』
下午的训练如期而至。
不算高大却热情洋溢的松岗修造早早在训练场等候，几个少年到达时，就见对方正冲他们愉快的招手，同时伴随着松岗修造招牌式的爽朗笑声。
“哟，少年们，打起精神来！”
适才还昏昏欲睡的菊丸和桃城在这一声雷鸣般的嗓音中一个激灵，立刻清醒过来。
几人整齐划一的在男人面前一字排开，礼貌的鞠躬问好。
松岗先生似乎不是很在意，摆摆手就从乾手里接过几个人的身体素质评估表，大略翻了翻便随手放在一边。
“要想几天内有大提升基本是不可能的。”训练前，松岗友善的给几个孩子提了个醒，“尤其是体能，速度这样需要循序渐进，慢慢累积的基础，绝不能急于求成。”
那倒也是……
回想起国中时候他们的集训，就总是期待着几天时光就飞跃一个档次，然而最后的事实却残忍的告诉他们，那只是揠苗助长，徒有其表。
可是——
“基础之所以谓之基础，也是最快可以得到提升的东西。这并不矛盾……”
“你必须尽全力练习基础，不能松懈，打球时发觉任何一个弱点都值得为它花费时间。但不能心焦气燥，走歪门邪道，什么徒手攀岩锻炼臂力，绑着气球引诱老鹰锻炼反应能力，那都是非常危险，并且很可笑的事！”
“基础的训练就要从基础开始，锻炼耐力最行之有效的方法不是看你的训练方法多么新奇，多么速效。那根本是本末倒置！”
“锻炼基础的耐力，就要从基础的跑步开始，没有捷径，也没有任何投机取巧的方法！”
“明白了吗？”
松岗修造洪亮的嗓门震动着每一个人的耳膜，好像一口沉重的古钟在耳畔回响，想要叫醒美梦中的少年幻想。
不二不由想起国中毕业前在U17的训练课程，那种艰苦的，昏天黑地的，甚至是残酷的训练方法。
那时候不二就在想，一直没有放弃的考虑着，近乎泯灭人性的训练方法，好像剥夺了一切从网球中获得快乐，甚至让人恐惧害怕想要放弃，这真的是变强不可避免的途径吗？
看到身着黑色外套的少年们出现时，不二曾觉得答案就在眼前，因为那群离他们而去，承受过更加残酷训练的孩子们归来，变得强大无比，不二想或许那就是答案。
他约了裕太一起打球，全力以赴，不留余地的比赛。
当不二裕太又一次以6-0结束比赛，似乎毫无还手之力时，答案就在眼前如此粉碎。
不二裕太的确变强了，可不二周助亦没有止步不前，相反的，却是以更加迅猛的速度远远甩开了不二裕太。
不二甚至怀疑过也许自己是特例，也许其他人不是这样，也许归来的黑外套们比他想象的还要强大。
于是他又去找大石，请求他和菊丸来一场久违的对打。
他去找忍足谦也，请他和白石再一次一较高下。
他去找越前，想要继续雨中的对决。
可结果呢？
不二苦笑着扯了扯嘴角，大家都在进步，并没有任何分别。
经历过愈发残酷训练的黑外套军团，留在本部训练的他们，和已经离开的手冢。
而现在……那个答案从未距离不二如此之近。
松岗先生说的对，变强的方法有很多，然而最可笑的一种却是急功近利。想要通过奇招来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剑走偏锋，结果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也是从那时候吧，不二陆续听说了一些U17的消息，据说他们的下一届，在国际比赛中输的很惨，很多孩子陆续放弃了网球，而U17自那以后，也再没有举办过。
『呐，精市，网球果然还是以最单纯的姿态向前，才能一直走到未来啊。』
「没错。」
幸村很快点头，笑意盈盈的看着不二，「球技的磨练不需要任何词藻修饰，无论你的水平有多高，每天的训练依旧要从跑步开始，挥拍，发球，接发，矫正姿势。」
「最基础，最有效，最乏味却也最快乐。」
之后几天的训练，少年们都是在松岗先生洪亮的嗓门中清醒，麻利的洗漱完毕，列队，从跑步开始新一天的练习。
无论之后他们进行的是对着墙壁打来回的单球练习，还是定点隔网喂球的多球练习，甚至计较到每一球的站位，那都是不能遗忘的基础。
而同时辅之以技术，战术，才是真正的出其不意。
从第二天的清晨起步，松岗修造清晰的讲解着不同情况下不同程度的战术，比如发球局里可以变换发球位置，扰乱对方视听，如果发球强势占优，可以即刻向前移动或网前截击，如果发球环节较为弱势，就留在后场。
接发亦要注意，如果对方是大力发球，最好采用挡球式的接法，引拍弧度要小，而在面对力道较弱，或者弹跳较高的发球，就必须提前移动，做好准备。
当然，如果比赛中处于被动，千万不要急躁，少一些蛮力，多用巧劲儿，以深而慢的变速球应对角度刁钻，速度快的来球。
如此几天下来，就连不二也觉得豁然开朗了不少。
『原来很多身体的本能反应，都是经年的大赛经验积累而来，真是不可思议……』
场外不二搭着毛巾一面喝水，一面若有所思的和幸村交流心得。
幸村很以为意的点头赞同，「是啊，所以说，输赢皆是福。有的时候，只赢不输……就看不到自己的弱点了。」
说到最后，幸村竟放空了目光望向很远的地方。
「以为的强大……终究是一叶障目吧。」
那一声叹息不知为谁，却难得引起了共鸣。
两年以前，他以为可以看到世界，却终究败给了那个绑着白色绷带的男人，从此结束了他的单打神话。
以简单，直接，如教科书般完美的网球。
『呐，现在发现也不晚，对不对？』
只要未来还在向前铺展，从零起步，所有故事都能够一往无前。
「嗯，你说的对。」
初夏一抹金黄的阳光挤过叶缝，和着微风将树影摇晃的影影绰绰。
集训的最后一天，终于在一声‘解散’中圆满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