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累了,听到一阵阵的铜铃声,由远而近。她捏捏发抖的腿,站了起来。这铃声来得相当慢,小蕉都站不住了,几次跌坐,又几次勉强支撑。终于等到了,原来是一头小驴儿,头上扎了朵大红花,脖子上系个小铜铃,一走一晃荡。
只有驴,没有人,小蕉又一阵失望。她抓起一把黄沙朝小驴儿扬去,她想,临死前,听听这驴儿的铜铃声,也好过尸变白骨无人知。
小驴儿眼进了沙子,停是停下了,可开始猛蹶四蹄,本来一片安静的大地,变得乌蒙蒙,小蕉受它连累,脸上,眼睛都蒙上了厚厚的沙土,她也不能用手搓,手本也不干净,只能傻傻地任由眼泪冲刷。
小驴儿疯了一阵后,开始发出“鹅,鹅,鹅”的瞎叫,引来了一个身穿黑色短褂的人。他走得慢吞吞,嘴里嚼着果子,走到小驴儿身后,拿手中的鞭子猛抽了三下,小驴儿立马老实地呆立,不再瞎叫,也不再撂蹄子。
小蕉被泪水冲得勉强能睁开眼,她刚想开口,看见黑短褂的背上钻出一个小孩儿,剃个茶碗头,嘴里也嚼一颗果子,等小驴儿老实,他从背上刺溜下来,跃到驴背上,小驴儿开始颠跑,黑短褂慢吞吞地走了两步,就把小孩从驴背上揪下来,倒吊着脑壳,像提着一根水萝卜。小孩儿也不求饶,脸被控得通红,小蕉看见他一揪揪长的脑瓣上也系了朵小红花。她沙哑着发声,想替孩子求情,嗓子像被绑上了皮绳,发不出来。
黑短褂的两眼空洞洞的。
原来是个瞎子,竟然看不见她。
小红花又给了她生存的意志,弟弟,弟弟……
小蕉开始半爬半滚。等她觉得这顶七少爷的帐蓬就是她的裹尸布时,她的能量耗光了。眼泪也没了,她眨眨睫毛,睫毛都变成羽毛飞了。她用最后的一丝力气把路上捡来的一根拄棍插进土里,把帐蓬挂上。她挨着躺下,心里默念说:七少爷,这帐蓬,我……始终……没丢……下它。闭上眼等死。
耳边掠过一阵风。
瘦削的拄棍受不住帐蓬的重量,倒下,帐蓬盖到了小蕉身上。都说万物有灵性,相伴这几天,它也知道我要死了,小蕉心里一堵,不甘心地又睁开了眼。一支箭正正地扎在帐蓬上,帐蓬伏在她身上,像已将她扎透。
她猛地坐了起来。
提心吊胆地摸摸自己的肚皮,伸开手掌看,没有血。
小蕉咧开了嘴。
她没有动这支箭,怕一触自己先毒发身亡。她在程府听过戏,知道很多英雄好汉都被一箭射死了,因为箭上都有毒。她不想死得难看。她小心地用帐蓬把箭卷到里面,帐蓬救了自己一命,小蕉感激地把头埋在上面亲了亲。她对比了下地势,爬到一个比较矮点的凹处,先后跪拜了天,地,接着又对着帐蓬郑重地磕了一个头。
爹爹和娘亲在天有灵保佑她,七少爷福大命大,她拿了他的帐蓬,自然他的福气也带给了她。她不能死。
她借这天灵之力,把帐蓬缠在自己身上,拄着两头已开裂的拄棍,继续往前爬行。
别庄的护卫最先发现了她。发现她的时候,她正像条死亡边缘干瘪的大虫。正在一抽一抽地挣扎。护卫在高高的了望台上瞧见远方的怪异。派了两个人骑马出去,救了她回来。
她被安置在后院,泡在了一个大木桶里。
水换了三遍,周妈操着一把剪刀进来。咔嚓咔嚓咔嚓,三声,一头干草杂乱的头发短到齐耳。小蕉放声大哭。
周妈从女仆手里摸过皂粒,一阵揉搓。揉搓到哭声下去,小蕉喝了三口肥肥的皂水。
她穿上干净衣服,周妈把她按在了熏笼下。
别哭了,周妈说,你是因祸得福,我们也都是险里求生,差点都没活过来。你遭了这趟罪,七少爷给了你这好待遇,大伙也在前头脱了一层皮呢。
小蕉不懂,静静地噙着泪听周妈说。
大热天的,青天白日的,大官道上走着,突然就被迷倒了。半个府的几十号人呢。这些天杀的贼,蒙着脸,也不知道哪个是头,大伙想这下子都完蛋了。慌得想逃。可往哪里逃?手脚都没了劲,像被挑了筋。我当时想这要没了命,可怜了我那小子,炕头下我还有点积蓄,都没能告诉了他。
周妈撩起袖子在眼角抹了抹,小蕉听得发冷,又往薰笼边靠了靠。
后来也不知道七少爷使了什么法子,派了近侍去传了个话,然后贼里就出来个当首领的,跟回七少爷的马车边,两人说了几回子话,七少爷从马车里递了件东西出来,那人拿了回去,很快这帮贼人就跟风似地飘没了。
大伙儿都晓得七少爷本事大,这回子算是开了眼了,我这腿肚子连着抖了好几天,给七少爷赶车的都尿了裤子。后来是近侍嫌他臊,把他踢下车替换了他,我们都没取笑他,尿裤子的人何止他一个?
那贼人的大马刀片子亮晃晃地提着过来时,看谁不顺眼,指头只稍稍一动,人的头就跟杀鸡时候一样,马上在地上打轱轱。
我现在都不敢看明亮的物什,看镜子都害怕。这心里呦,留下了病根喽。
大伙都是一路小跑,一步都不敢停留,到了别庄,才发现你掉队了。七少爷当时就下令去找了。可都胆战心惊的,力气还在嗓子眼提着呢,谁也不敢单独出去。
刘管事就让大伙先整顿整顿,稍作休息,再雇几个武艺高强的人去寻你。没想到他们刚出去,你自个就回来了。
小蕉摸摸自己的短发,心里也跟着周妈的语调一上一下的。她想问问她知不知道弟弟的情况,周妈却赶着她去睡觉。
赶紧睡罢,周妈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把身子将养好了,再行其它。这是府里带来的青草膏,你往身上脚上涂涂,治这些子个皮外伤最是好用不过。
小蕉道谢接过,周妈旋即出去。
她的头刚沾到枕头,立马睡了过去。
补了一个大觉,小蕉感觉自己活过来了。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她抱回来的帐蓬。
帐蓬连同她的破衣烂衫已烧了个干净。
小蕉趴在荷塘的栏杆上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要不是这顶帐蓬一路护着她,她早不知在哪儿了。现在护身符被人烧了,小蕉觉得心又掉了一半,况且,况且,她本想洗干净缝好,还给七少爷的啊。正好让七少爷看看她的绣工。她已经完全可以进绣房绣活了,进了绣房,会有月银赚。她攒着,将来好出府。而现在,这一把火,把她的美梦烧成了泡影。弄不好,弄不好七少爷还会让她赔他的帐蓬!
思及此,小蕉的心更疼了,她望望这一池的荷花,粉的,白的,黄的,争奇斗艳,时不时还有小鱼儿跃上来吐个水泡,一枝枝的莲蓬也正饱满得往外膨胀。看到莲蓬,小蕉想起了什么,跳下栏杆,脱掉鞋袜,先在池塘边的浅水里试了试,不凉,她能接受,然后大起了胆,慢慢朝有莲蓬的深处慢慢划着。
姑娘,姑娘,赶紧上来啊!又是周妈,小蕉回头看了一眼,不理她。她的头发被周妈剪了拿走,也不跟她说一声。周妈有些贪财,定是将这发束卖了钱藏到她家炕台下。
池塘的水慢慢浸到小腿,塘底开始滑溜,小蕉把衫子打了个结,把裤腿又往上挽了挽,这时,被周妈的喊声喊来了两个人,一人拿了个粘知了的大长粘杆子,布兜子还在杆头上挂着没来得及摘下。一人拿了个大鱼篓,准备把小蕉当胖头鱼一样捉了装在笼子里。
姑娘,没什么坎过不去的,别这么想不开啊,周妈苦口婆心地劝道。你想想七少爷,做不成身边人,做个通房也好啊,即便做个丫头,天天跟着见世面,都比死了好。死了一闭眼什么都是空。馒头都吃不上了……周妈拖个声长腔。
小蕉只想摘两枝莲蓬,却听周妈在这瞎胡说一通。她想喊回去,又想周妈平时啰嗦烦人,吓她一吓也好。她装着要滑倒的样子,抱住了一枝大荷叶。周妈已经先昏倒了。小蕉嘿嘿笑了两声。
两个男仆紧跟在后面,准备将她捕获。
小蕉不想做胖头鱼,她只想摘莲蓬。
有几只调皮的小鱼儿从她脚与膝间游过,小蕉一时玩兴大起,低下头,两手在水里也学小鱼儿一样荡来荡去。全然不顾她已经站在深水区,这水已经没到了她的大腿。
男仆也在慢慢接近她,都湿了半身,因为手里提着物件,所以走得没小蕉快。
小蕉看看与他们的距离,扫兴地与小鱼儿告别,最近的莲蓬与她只剩两臂宽,她也愈加小心起来,半步半步地朝前游离。
拿粘杆子的将杆子伸了出去,拿鱼篓的一看,也将鱼篓放到水上漂着。
小蕉讨厌地瞪他们一眼,伸长手臂去够。只差那么一点点,可是她也感觉到水有些深了,如果再往前,可能要没过腰,现在的水位已经让她有点不太透气,她看到粘杆子,想借过来一用,随即拍拍手,朝拿杆人示意。
拿杆人立定不动,他们都不会水,一时不明白刚才周妈让他们救这个跳塘的人怎么忽然转了身?难道要拉个垫背的?
小蕉看这人傻呆傻呆的,就自己朝粘杆划了划,拽到了粘杆的布袋。给我用用,她说。
拿杆的男仆突然全身抖起来,肩膀跟筛糠,小蕉不解,他何以吓成这副样子?而男仆却心害怕,这小蕉果然是要拉个垫背的。他们刚刚虎口逃生两天,马上又要丧命,他扔下粘杆,掉头朝岸上跑,两脚溅起大水花,把衣裳全湿了。待到爬上了池岸,还不忘回头去看,此时塘上正被艳阳照得波光粼粼,男仆却失神看成是大金鱼要过来咬他。他一边疯叫,她是金鱼精,她是金鱼精,一边疯跑,直到跑到假山后。
男仆疯跑时衣服上的湿水甩到了周妈脸上,周妈被淋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