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家寿堂外的歌班卖力地演奏喜庆的旋律,十足十地欢喜热闹,院门口祝寿的贺词为了不被比拚下去,也越发鼎沸起来,几乎震得落叶扑腾飞起,让行经郭宅的路人纷纷投以欣羡的目光。
然而此刻,郭家的门房与总管则是拿着刚到手的拜帖,面面相觑。
「大总管还是不愿进去通报一声吗?」穿着一身朱衣红裳的美艳女子微微蹙眉,站在自家主人身旁,用低哑的嗓音催促总管郭持贵。
那总管毕竟在郭家管事多年,分得清利害;今儿个是他们郭老爷子的寿辰,各方宾客云集而来;其中不乏许多绿林好汉、奇人异士,对於郭家这样靠人情人面走商的家族来说,这些访客既不能得罪,也不能放纵,其中的度他不得不放在心上再三衡量。
眼前这两男一女自称是来贺寿,礼物是带了,却硬是不肯将礼单交给郭家管事,只是再三让他们进去通报郭五姑娘的四师兄来贺,让他很是为难──
郭家最近的确是有位姓玄的女贵客带着一位姑娘来郭宅小住,底下人都在传言,她们带来了几年前三房从王京战乱逃难回庆州时,走散的小女儿的信物,说是要认祖归宗,依排行,得叫郭五姑娘。
可老爷子也不知作何打算,未允未不允的,先是留了贵客与那位小姑娘在家里住下,吩咐重礼以待,却同时又对下人们下严令:任何人在外人面前,都不许传出他们郭家的五姑娘要回来的消息。
而今堂上那麽多外人在场,他要是傻楞楞跑上去通传,岂不是把自己後半生的生计给生生断送了?
「姑娘您、您这实在是让小人难做啊……」
红衣女子觑了眼自己那神色不善的主人,又瞧着不断想虚与委蛇的总管,暗叹口气感慨自己不得不扮黑脸的命运,却还是沉下脸来朝那郭持贵道:「总管,我们少爷在京都也是人人敬一声卢四爷,怎地,就在你这儿寸步难行?我们又不是没带寿礼,千里迢迢赶来不说,礼物又特别贵重,想让郭老爷子亲自过目,也不成吗?」
也并非她口舌毒辣,真的是主人不耐烦了,她再怎样泼辣,好歹不会硬闯,但要是主人非要拂郭家面子……她也不知道能不能真的闯过郭家护院,那好歹是百十个壮汉,她最讨厌男人了……
谁知那青年像是知道女子腹诽,冷淡地瞄了一眼红衣女子,警告般啧了一声。那红衣女子当场如获大释,表面上便也低眉顺目退了下去,却丝毫没有自己方才咄咄逼人的歉疚。
「总管,别说我不近人情,实在是好不容易才赶上这寿宴,我师门特别交代的一番心意若是就这样扫地,恐怕郭老爷子知晓後也不会愉快。」他身形修长,年岁虽然不大,却有种上对下的威仪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让郭持贵嘴角皮笑肉不笑地直抽抽。
「这……这……」
这边郭持贵还在犹疑不定呢,他背後却传来一个轻灵柔婉的声音:「总管,您还是赶紧让她们将寿礼呈上去吧。我这四徒儿脾气可差了。」
「宇方见过师傅。」青年朝他身後廊门走出来的紫衫女子深深一揖,「宇方来迟,还望师傅原谅。」
郭持贵这下汗流浃背:「原来这位爷真是玄姑娘的徒儿……老夫有眼不识泰山了。」
真的不能怪他怀疑啊……这京都来的卢四爷,看上去只怕和玄姑娘年龄差不太多,就算不看那股气势,最多也小玄姑娘不到三五岁吧?这也能认师徒?
那紫衫的玄姑娘只是摆了摆手笑着,姿态极尽慵懒却不至颓惫,和蔼地道:「总管快别这麽说。」
「既有我作保,我家小四儿可以进去贺寿了吧?总管只管接待其他贵客就是了──」
「可……」郭持贵本还想阻拦几句,但他看着青年身後的一男一女将手中的剑提了一提,话到喉头便又咽了下去,打了个哈哈作了个揖,还真的转身走去接待其他客人。
青年脸上浮现一丝冷笑:「都说庆燕郭家如何大气,本邸的总管就这点胆识。」
「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紫衫女子把玩着自己的一小束发,轻松笑道。「我这倒是没什麽,你可比陵陵迟得久了,他们这会儿正在寿堂上呢。」
「……那师傅舍得少看场戏,还在这挤兑我?」
「上一场戏不过开场,我这不是来带你上舞台吗?」她愉快地笑了开来,朝三人招了招手,率先朝寿堂踏出步伐。
青年也懒得和这爱凑热闹的师傅多说,让身後的一男一女前後抬起从车驾上卸下的沉重礼轿,跟着紫衫女子离开吵杂的前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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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家寿堂上。
「几位小兄弟远道而来,就是为了为难我郭家吗?」郭老爷子的长子郭昭胜面有不善地开口质疑堂下几个少年。
尤其是那个白衣少年!不说他一身白衣在寿堂上着实不妥,贺寿还戴着帷帽,一副真人不露相的模样,看着实在极为扎眼。
就等你这句话。
一旁的木萼轻声笑了起来,阴恻恻地从怀里掏出只雪白的大毛蜘蛛,锺情地抚摸着,端出了一副「千毒手在此」的恶人架式,柔声对雪白蜘蛛哄着:「小银花儿乖乖的,不气不气噢……待会我再听见有人嘴里酸臭,便让他好好尝尝你的毒是甚滋味,说不准还能治口臭呢。」
说着,还用那只妖媚的独眼若有似无瞥向郭昭胜,看上去十分妖异,赤裸裸的威胁不言而喻。
大师兄可是答应他能放宠物出来透透气呢,这一路上他的宝贝可憋坏了!
他也知道自己声名狼藉,虽然「千毒手」听着很蠢,但他偏偏喜欢看人们对自己精心照料的毒物畏惧恐慌的样子,这怪癖他可没打算改。再说,人家欺到头上,他不过就是吓回去而已,可没真的放毒啊……总不能怪他的宝贝宠物天生就吓唬人吧?
郭昭胜的脸色立刻铁青下来,袍中的拳头握得死紧。
这群山野里来的崽子在他们郭家放肆已经对郭家名声有损,偏偏他素闻「千毒手」的诡怪,也不敢和那只毛茸茸的恶心虫子较劲,只能憋得一肚子火无处发泄。
「五师兄莫怪大伯父,湮汀懒怠,没能远迎几位师兄前来替爷爷贺寿,是湮汀的不对。」
一个不过金钗芳华左右的女孩儿手里捧着一只衬在月季红布上的松景盆栽,不过两掌之间的大小,但仔细一看,那松景连枝带土通体透着一股黛青色,竟是用一块半琢半璞的奇特玉石雕刻而成,珍奇异常。
郭湮汀打扮得清新爽利,鹅黄襦裙浅碧衫,发髻上缀着精巧的杏花发饰,随脚步莹莹生辉。
她知道自家五师兄平生最爱毒物,却并不真会随意出手伤人,只是大伯父若再紧紧相逼,五师兄也决计不会做小伏低收回自己的话,更可能是他一个心血来潮毒倒一片,届时还要劳烦二师兄出手去救,场面一定不好看。
没办法,只能自己先出面了。
郭湮汀狭长的凤眼微微上抬,望向上座还是一脸和蔼笑容的郭老爷子,不由得再次提醒自己:这个爷爷可是只把自己当作货品,若不能展现自己的价值,就只能被贱卖了……她在心底自嘲一笑,今日不就是这样吗?要不是师兄们在这里横亘着,自己还不被随意摆布?
想着,她望向几位师兄,看到他们脸上带着的关切和暖意,心头的闷才稍稍平衡了点。
「不妨……」被郭湮汀这麽一搅黄水,郭昭胜也只能故作大气的回应,不料却被穆醇打断。
「汀儿!」穆醇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小师妹终於出来了,哪还管得着上面那个郭家长房老头罗嗦什麽?赶紧三步并两步朝自己最疼的师妹迎上前去。「可总算见着你了!」
可怜的小师妹,几月不见都瘦两圈了,肯定是郭家没照顾好她!
他心疼的看着自己捧在心头的宝贝妹妹,要不是这在大庭广众不好太过失仪,他早扑上去把小师妹好好地抱个满怀!他可没漏看小师妹眼底的复杂。
郭湮汀轻轻摇头,看着蹦到眼前这个最疼自己的七师兄,心头一暖:「醇哥哥,没事儿,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不怕不怕,大师兄来前说了呢,要他们给个说法,怎麽你在郭家待得不好,也不让大白爪儿──」
「老七,好不好也让小师妹说,你多嘴什?聒噪。」白衣少年脆嗓微沉,斥断声中隐隐带着一丝好笑、一丝无奈。
这个老七,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竟把他也给绕进去,八成是真怕他们几个压不住郭家长辈,逼自己出手吧?这小鬼心肠也够黑的……真是没白疼他!少年在帷帽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穆醇耸了下肩,一脸无辜地接过郭湮汀手中的玉雕松景盆栽,杵在郭湮汀身边,大有「我当定这根柱子」的气势。
深知自家大师兄与七师弟脾性的几个师兄弟都在心底偷笑。
一时几个少年或多或少都舒开了笑意,就连一直板着脸孔的同昕也微微牵了下嘴角,尤其是阎异与聂兼仪二人,他们俩本就生得一张清润兴雅的面皮、眉目俊俏又天生带笑,这一展笑更是让几个荳蔻年华的姑娘红了耳根。
堂上的几位长辈神色各异,却都是不同程度的讶然。
这是逼着郭家不要跟他们硬磕呢?莫说名声好不好,他们闹这一出难道还站得住理?或者那个戴帷帽的少年真有手段能从他们郭家「讨」出什麽说法?其中郭昭胜的脸色就快黑出水来了,就连他的妻子涂氏也像是被寒风吹得生冷,往旁缩了缩肩膀。
而郭家三房脸上那种得瑟喜气的模样都快垮了。
两夫妇正在心底猛力祈祷:可千万别招惹老爷子不开心哪!他们还想认回这个失散多年的小女儿啊……
郭采菱则是不屑地哼了一声。
不过是小时失散的五妹妹,凭什麽让大家都绕着她转?她原以为大姐姐是她最大的劲敌,没想到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五妹妹也不是个善荏。
相较於郭家几房的各种心思与堂下的窃窃私语,郭老爷子倒是极为冷静。
这样的场面虽然不是太好,却也并不是由不得郭家说白抹黑,沉稳老辣的目光在自家子孙身上转了转,最终还是越过郭采菱,落在郭虹瑜身上。
他对这个长孙女除了宠溺之外也没少过指点,孙辈之中,除了两个在外历练经办贸货的孙子,他最期待的就是这个才貌双全的美玉明珠。
正因如此,当郭老爷子听闻京都帝家有意选人进宫的风声,便开始苦恼与蒋家议的亲是否该寻思给退了:二孙女郭芸璃胆小怯懦,嫁去蒋家光是别给娘家添乱都难,谈何成事?三孙女郭采菱脾性骄傲,虽说聪明伶俐,却更适合与平家议亲,二房也是这个成算,近年与平家来往也频繁。四孙女郭洁琳体弱多病,现下还养着呢。
他是真的不舍能与蒋家漕运牵上关系的议亲,又不想白白失去家里能出个娘娘的机会。郭湮汀此时回来认祖归宗,却是一场及时雨,让郭家可以考虑兼得鱼与熊掌。
再加之郭湮汀身为疏尧玄姑的徒弟,等於让郭家与蒋家多了一层江湖关系,光是「阎王愁」就足够多少商机?这块饼确切是不能放的。然而郭家却也不能让他们搓圆揉扁──这一切,都讲究掌握平衡,而那平衡的秤绳,就必须得握在郭家手中。
现下的景况,身为长辈的几个儿子都不方便开口,正需要由同辈先将气氛调节过来。郭老爷子也正好瞧瞧这郭虹瑜能不能镇得住这样的场子了。
那郭虹瑜自小得郭老爷子教导,此刻也明白进退,只见她美目歛光低垂,轻移莲步,上前优雅地福身浅笑道:「几位少侠远道而来,不巧五妹妹不在寿堂上给爷爷拜寿,这才当作是我们待五妹妹不好呢。」
「只是几位有所不知,爷爷正是要在寿宴上介绍五妹妹,也算将五妹妹认祖归宗之事喜上添喜,如此双喜临门,岂不是更好麽?」
温婉得宜的一番话说得宾客纷纷点头称是,郭虹瑜朝那些应声的宾客轻轻颔首,姿态端得那是落落大方。
「瞧她做作得都成精了,酸人还得装有礼,也真配得上虚伪二字。」聂兼仪在木萼身侧低声嗤笑。「就不知道把假面卸下来时,里头该有多臭。」
「可惜闺秀皮,豺狼心。这不孝不顺的名份还想扣上来呢,小师妹那般可爱,恐怕是碍她眼了。」木萼弯着独眼,也跟着低声呵呵嘲讽一句。
同昕瞟了眼交头接耳的师弟们,默默点头。
阎异无奈地轻轻摇头,嘴角的笑意却一点也没动摇。
这些话说得极为小声,掩在宾客声底几乎就像清风,一下就没了影儿,郭虹瑜自然是没听到,见那两人嘲弄的目光更是不悦。本来还想说话,却听到郭采菱哼了一声,红唇抿笑让到这个脾气骄阳一般的三妹妹身旁。
「喜上添喜是爷爷好意,五妹妹既然出来了也无妨。」郭采菱鄙夷地望向穆醇替郭湮汀捧着的寿礼,「采菱才疏学浅,却不知道疏尧山竟是个产玉的地儿,雕个松景还忒雅致,玉贵通透,就不知道五妹妹送上来这块,极为浓墨老沉,有什麽说法,快说来给姊姊长见识?」
穷乡僻壤出来的女娃能拿出多好的东西?她是真的瞧不起那松景盆栽──就连贡品等级的玩意儿他们郭家也拿得出手,何况一块玉雕的疙瘩?库房里多得是!
别说她剽悍,她还确实想抢第一。可大姊姊那屏风一方面挑不出刺,再者说,当着大家的面对代表心意的礼物挑刺,反而会显得她小气;这个五妹妹,拿出来的不过是一般好人家就能拿出手的礼物?虽然方归宗的十三岁女娃出手如此,也已经足够阔绰,偏生那几个师兄一副疏尧山是多麽地灵人杰的宝地,实在让她气不过,便出言挤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村姑五妹妹。
穆醇发誓,要不是这儿是寿堂,他肯定将手中的玉雕盆栽砸在那妮子面门上!虽然在他眼中,这盆栽也确实不是什麽珍稀玩意,但也绝计不是什麽人都拿得出手的礼物。
这份礼原是要赠给小师妹爹娘的归宗礼,毕竟师傅与小师妹两个月前就出发前来庆燕,谁知道郭家不肯大大方方认回小师妹,非要藉机搞这麽些花花肠子,利用寿宴逼得小师妹做他们戏码的道具。
依照师傅的性子,恐怕也压根不会去注意什麽贺不贺礼(他们师兄弟中也没几个记得自己生辰的),小师妹又被他们唤了出来,手边约莫也就是这玉雕的盆景看上去还稍微像样吧。
这个自称小师妹姊姊的讨厌家伙,仗着自己献的礼别出心裁,便来嘲讽小师妹的权宜之计,也真够不要脸的!
穆醇正要反唇相讥,却被白衣少年扬手阻了下来。
「大师兄?」
「知道自己才疏学浅才没卖弄,小妮子倒是有几分自知。」白衣少年话音带笑,清朗的话音吐出的却是恶劣的嘲弄。「郭老爷子高寿七十有七,妮子,你说小师妹这块玉选得老──是说郭老爷子还不足配得上这块玉,还是想称赞小师妹这玉盆景选得恰好呢?哈哈,好锐利的口舌,我真是大开眼界。」
「你──!」郭采菱恨恨咬牙,可对方却好像并不在意,依旧是那样高傲地站着。
郭采菱将要发作,外头却扬声传进一个略显冰冷的声音:「大师兄且留一点余地。」
随声举步走进一个水色长袍的男子,滚绣金边的衣着比起在场几个少年都更华贵正式些,後面跟着一男一女,朱红地黄,也是上好的衣料与珠钿,摆出去放哪儿都是上上等的配饰,此时却恭恭谨谨的随在男子身後作为随从。
他抱拳一礼,「见过郭老爷子、几位长辈,疏尧山卢四,恭贺郭老爷子高寿福全。」
闻言,原本面上青红紫黑颜色各异的郭家人这下脸色都刷白几分。
「阎王愁」、「迅风火雷」、「千毒手」,这三人尚可以说是江湖人士或郎中大夫,而眼前这人,几位郭家长辈却是知道的──与他们同为商贾,年纪轻轻便在京城与商场老手平起平坐的粮商,卢宇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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