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今年我三十三歲,回到了1998年 — Chapter 3 躍下

古语有云:借酒消愁。

我现在愁得不能再愁,买了一打啤酒,希望减轻心中的哀愁。

我走进了太阳力宝广场,今天中午我就是从这里败走,公司位於这里的八楼,这里有很多间贵金属投资公司、旅游美容的传销公司,全都是骗人的。

在这个时候回来,我并不是想捣乱破坏,只是想一个人到天台静静地喝酒。

到天台前,我先到了十五楼的洗手间,手握门柄,发现没有上锁,推开门漆黑一片,开了灯,入目的情景吓了我一跳。

一名五十多岁的阿叔,口含一支牙刷,在洗手盆洗粉葛和莲藕,这还不是最诡异,最诡异的是他全身赤条条,一丝不挂的。

他看见我也是一呆,道:「咦!成生,今日咁夜啊!」

一身水珠的他转过身来,毫无愧色以那已经皱巴巴的那话儿向着我,我道:「系啊!何伯今日夜咗啲,你冲紧凉啊!」

「系啊!你食咗饭未,我切啲莲藕片同埋啲粉葛,再加啲瘦肉炒埋一片就食得。」

「何伯,我食咗喇!唔洗客气,你慢慢啦,我走先。」

正当我推门而出之际,我回过头来,从胶袋掏出了一支啤酒,递给何伯,道:「何伯,我买咗好多,你整返支啤啤佢。」

何伯接过啤酒,开心得裂开了嘴,现出了一排稀落的牙齿,道:「哈!多谢啊!成生。」

我沿着楼梯步上天台,想到何伯的情况不无感慨,何伯孑然一身早上在太阳力宝广场当清洁;晚上在这里当看更,主要因为这里有有瓦遮头,可以在楼梯口打开尼龙床便可以倒头睡觉;趁没有人,便在男厠洗澡。早两三年,他还可以租住劏房,但现在已经负担不起,他对我说:「依家几好喔!之前瞓街,夜晚会洗地,射湿你啲床被,依家又唔会畀人赶走。」

推开了虚掩的天台门,今夜万里无云,中秋过了不久,一轮新月挂在天边,我靠在那个大型的霓虹灯招牌坐下,开了一支啤酒,一口气喝下。

喝完一支,又开一支。

酒能消愁?骗人的,两支啤酒下肚,问题依旧存在,烦恼愁绪仍然缠绕着我,我在一日之内,输掉身家、连本带利欠下七十多万、而且还失业,虽则七十多万,只要我努力找两三份工作,慢则七八年後定可还清,大不了我还可以申请破产;可是辛苦七八年後,那时我已经四十岁,身无分文,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如果我现在是二十出头,我还可以重新振作;但我现在已经三十三岁了,七八年後还可以重头来过吗?

面对现实吧!成皇志,你的人生已经玩完了!

陈依官、陆永祥、成敏研、宋莲等人无论男的女的,已经建立了自己的事业、组织起自己家庭、生儿育女开枝散业,进入了人生的另一阶段,就算未婚的林海原,起码家住私楼和有一个铺位收租;可是我却陷入了人生的低潮。

这种强烈的对比,更让我自悲自怜;更可笑的是,我到了这种绝境,连一个可以尽情倾诉的对象亦没有,人生走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麽意义?死了总胜过活着受罪。

我边想边踱步,原来我还差一步便踏出天台。

一阵凉风吹过,我瞧见楼下的广东道,人们小得如火柴头一样,立时双腿酸麻乏力,背脊凉飕飕,都是冷汗。

我缓缓地爬离天台的边缘,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再喝光了一支啤酒。

为何我会弄得如此田地?

一切都是那个叫DAY的中年男人,把我害成这样,我应该报仇,为自己讨回公道。

但立时耳边响起一把声音:「报仇?你凭咩?人地黑社会嚟架,你点报仇?就算畀你杀咗佢,你都系争人钱,而且仲要坐监?」

我整个人崩溃了,跌坐在地上,一直哭。

哭完,又喝下了一支啤酒。

我感到头昏脑胀,但我的思绪并没有停下来,在奔腾、在暴走。

我想起了管佳莉,刚才遇见她的片段,立时在脑海浮现,我喃喃哼出我很熟练的明年今日:「若这一束吊灯倾泻下来,或者我已不会存在…但愿能认得出你的子女,临别亦听得到你讲再见…在有生的瞬间能遇到你,竟花光所有运气…」

如果有钢琴或者结他,我还可以边弹边唱这一首伊申清的明年今日作为送别自己的最後一曲。

我不想死,我人生有很多的东西没有做过;但我能够接受,自己在四十岁後,跟随何伯的步伐吗?日间替人清洁洗厠所;晚上但求有个地方住便当起管理员;趁没有人的时候,偷偷摸摸在男厠洗澡。别人遭到此景况,我会同情、会尊重;可是角色转换成自己的话,我又能否抬起头做人?

我再次行到天台边缘,从高处俯瞰着尖沙咀的夜景,很美,亦很可怕。

我仍然与上次一样像大时代结局中的丁蟹般,双腿乏力地站在天台边缘发颤。

我不断替自己寻找活下去的理由,最後我想到我还有家人,我死了,阿妈与阿兴都会好伤心。

倏地,那把声音在我耳边呢喃:「你唔系买咗人筹保险咩?只要你一死,你妈同阿兴都会得到三十万美金赔偿,你人生已经一败涂地,不如尽下一丝孝义?」

连最後活下去的理由也没有,我脑海蓦地变得清晰起来,我开启了手机的录音功能,录下了一封愤世嫉俗的遗书:「点解?究竟我做错啲乜?人地轻易而举就可以得到幸福快乐,我就成世人做咩都唔成功,我有努力读书,但点解入唔到大学?我好畀心机做野,ot、公众假期返工、公司需要我嘅时候,我都无托手睁,但点解无向上流嘅机会?点解我锺意一个女人等佢十几年,最後遇到,一句野都唔同我讲?仲有day,点解我咁信你,你居然咁害我?你害我要跳楼,害我老母白头人送黑头人,就算我死咗,我都会变成厉鬼,要你血债血偿,家破人亡!」

录完了满是怨恨及憎恶的遗书後,我泪流满面地对家人作出最後的道别,哽咽道:「妈…阿志啊!我对你唔住,我输晒啲钱,仲差人几十万,不过你唔洗担心,我死咗,唔会搅到你,仲有我买咗保险,我死咗你地会有三十万美金,唔好洗钱同我搅咩法事,啲心肝脾肺肾,有咩啱用就捐晒佢啦!阿兴,阿哥走咗之後,你要生性,阿妈得番你,你要睇住佢,啲保险金,你攞去买楼又好、做生意又好,快啲结婚畀孙阿妈抱啦!仲有我好耐无见过老豆,唔再憎佢,如果你得闲就多啲探佢啦!我成世人,做咩都失败,唔识做人个仔,唔识做人大佬,我…唔,最後,我想讲,我爱你地…」

留下两段录音,我放下了手机,喝下最後一支啤酒,以壮胆色。

我不敢正视这个世界,那我便倒後行向天台边缘,在十多步的距离,我想到了很多往事,都是苦多乐少,原来我的人生,真的没有什麽值得留恋。

人活到这样,有何意思?

一念及此,我已经踏出了天台,昂视着最後的月色,向残忍又不公的祂投以一个怨愤、憎恨的眼神。

耳际生风,因地心吸力的关系急速下坠,我伸出了手,并不是我对这世界再有留恋,而是昂然地对这个我活了三十三年的地方作出道别。

别了,我很累,我要离开了。

为什麽我会活得这样失败?

如果一切可以重头来过的话,我一定会活得更好。

我感到身後的实地越来越近了,彷佛看见墓碑记录出我在这世上逗留过的时间——生於一九八三年六月三十日~~卒於二零一六年九月二十八日。

轰!

訇然一声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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