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商素节,玉岭国,黎府。
曲桥贴着波光粼粼的水面隔过静谧别院与锣鼓喧天的黎府,沿着悠悠小路,头上是轮明月,正映着湖面上载浮载沉的柳叶,西风携来醇美酒香於远处飘来。
再走近,两旁尽已花开似锦,满地海棠花瓣随风卷起,朵朵淡粉是徘徊凡间的仙子,亦是,留恋於醉心庭下无尽思念的归途。
亭下有个藉酒消愁的将嫁之人,名为黎棠。正当众人举觞庆贺同时,她选择了离开,提起中秋,只会想起她那不告而别的冷血师父,然而这一次,可能真的无缘再见了。
「师父,会原谅棠儿吗……」黎棠指尖摩挲着酒杯,朱唇微颤,字字句句透着无限凄凉,眼角横着一道难以觉察的泪痕。
八年了,她日日夜夜盼着,一个无声无息消失在她生命中的故人。
有人劝她莫等了等到白头,也有人笑她年少无知而痴情,却没人知晓她只想要师父的一个解释,解释离开的到底原因。
「我一个十八岁的大龄姑娘等不到人,如今却要嫁去锦徽国作二皇妃!」黎棠大力的搁下酒杯怒喊。
她是知道的,生来的富贵命,是要付出命不由己的代价,抱括婚姻。过了这晚,黎府唯一的女儿就要风风光光的嫁往锦徽国,国如其名,以後荣华富贵是享受不尽了,而这偏偏又是皇上亲自赐婚,关系两国间的颜面,自皇旨一下就没了回头路,如今想悔婚也就只有杀头的份。
而现在,黎棠只想将此处深深烙印,也不知将来能否有回来的机会,不如於此刻抛下名门闺秀的矜持大醉一场。
想到这眼神慢悠悠的移到正捧着酒壶碎步而来的人影身上,如铃铛清脆的声音急促的说道:「小姐要的桃花酿只剩这些了,酒窖里已经……」
「停停停!我们夏雪萤甚麽时候话变得这麽多啦,你先喘口气,再说你拿个酒怎麽慢成这样,这都被我喝个一滴不剩了。」她在双手使不开的夏雪萤面前胡乱抓了下,替她放好手中的酒壶。
敢情身为夏雪萤能容忍自家小姐如此放纵吗?一旁的侍女也就是夏雪萤,跟在自家小姐身旁多年也了解她那倔脾气,爱面子也要理子,平时一不吭声二不作响,再怎麽委屈也鲜少在别人面前掉泪。
就看那酒啊斟了一杯又一杯,可怜了被她一下又一下撞在桌面的杯子,夏雪萤说也不是、劝也不是,就这样迟迟僵持不下去,黎棠被她盯得浑身难受只好叹了口气,思绪一转将手中空酒壶搁置一旁。
「怎麽,怕我明日出嫁成了醉鬼吗?你放心好了,你家小姐啊可是千杯不倒。」微微一笑彷佛看淡了一切。
「小姐……」夏雪萤红了眼眶,一句「放心」让她於心不忍,彼此年龄相仿黎棠却要身负如此重责。
对老百姓而言,单纯祝福这段可望不可及的佳缘,仅此而已,若换作一些出生名门却不属於自己的女子,闲言闲语倒是难免,恶言相向才是最真实的伤害。
黎棠见小姑娘一副丧气样,几分踌躇後停下了手边动作,想起之前一些不堪的种种,仍不禁起了一身恶寒。
「罢了,离开玉岭国就能摆脱那些烦人的大小姐,也省得我再请大夫替我问诊。」装作不在意的揉了揉太阳穴,头似乎又痛了起来,阖起眼帘顺势躺下,见此状夏雪萤也说不上甚麽,只好回到黎府厅上帮忙了。
愁字心上秋,黎棠联想起现在的她似乎也是如此。
「哈啊……」夜风飒飒,阵阵凉意令她不安稳的瑟缩起,下意识紧了紧披风。
在夜莺啼叫下黎棠睡得正熟,风中却传来了零碎的脚步声,下意识地抛开浓浓睡意,两眼皮跳了下。
「呦!小妹何时学会抛下哥哥们独享美酒啊?」
「妹妹别理他,有什麽尽管说便是。」
由远处走来满面春风的是二哥黎洛川,一心护妹的则是大哥黎闺润,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个性截然不同却同样宠溺着他们唯一的妹妹。
「是你们啊,怎麽会来这?」
自己家人的关怀总是来的即时,黎棠撩起裙摆站起身,僵硬的想挤出笑容好让他们不担心,奈何眼角的泪痕出卖了她,黎洛川忿忿然在她额上弹了下手指,眼中既是愤慨又是心疼,再转过头,黎闺润眼中更是如此。
「瞒得了外人骗不过自家人,做哥哥的可没傻到连你也不了解。」
「你们……既然知道,那为什麽还要来?」语气有几分哽咽。
黎闺润伸手裹住那双在寒风里冻得冰冷的手,为她取暖同时一边道着:「你要知道,不止我们担心你,爹娘也……」
她又何尝不知道呢,就是因为如此,害怕离开後再也寻不着同样的温暖,才不想让脆弱的一面被发现。
「小妹,我们是一家人啊,是你可以永远永远依靠的人。」
是呀,我们是家人。
黎棠半开的嘴欲言又止,鼻头一酸,顿时潸然泪下衣袂尽湿。
她猛地扑向二人,双手不停捶打着,语无伦次哭喊道:「为什麽要来……为什麽为什麽啊啊啊……」
不止黎棠,黎洛川和黎闺润都感觉这个夜过得特别快。老天让他们在最後体会到离别的滋味,嫁去锦徽国可能不是永远不见,却不知何日能再团聚,也难保彼此是否安然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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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里,黎棠早已哭得精疲力竭,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脑中则不断浮现出最疼爱自己的爹娘、黎洛川和黎闺润。
以及曾经的师父。
年幼的她很是懂事,可一但遇上当时的小师父再加上两位兄长,就是麻烦精四人组了。
轻则在怕鱼腥味的黎大人汤里加几条肉丝,鱼的,气得他罚四人练功去;重则联手以功夫绝计教训地方小混混,称霸小孩王,弄得一堆心疼自个孩儿的为人父母到府控诉,到最後,虽是做了桩好事,却也让黎府几天几天的过去後又是鸡飞狗跳。
换作别家,早就拿起棍棒一阵教训,谁叫黎氏夫妇下不了手,只好犯一次就罚练功,由黎大人亲自教授,小则半时辰,以此类推。
有一次放出「福神」咬得陈府小少爷连滚带爬的回家,起因是大他们几岁的陈小弟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敢绊倒了小黎棠,头还嗑得不小声,三个小夥子便以「替天行道」为由唤来小狼犬福神,吓得陈小弟从此不敢经过黎府门前。
这一次,除了黎棠全部每日练功三时辰,闭关三日,被连累的福神,则吃了三天的青菜。
想到这,黎棠笑了,这样的情深她很珍惜,也因此舍不得。
其实她连为什麽师父要离开也不晓得,师父师父的喊着,最後连名字也忘了问,不是她没问,而是师父不说爹娘也没透露半字,到底怎样的人会隐藏自己的身份呢?
「师父到底是谁?为何而来、为何而去?」黎棠呼了一口气,一阵酒意袭来,头感到昏昏沉沉的,眼皮逐渐沉重。
「妹妹还醒着吗?」温润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兄长?」
黎棠穿好鞋子後走到门前,打开门扇映入眼帘的不是人,而是一个诺大的天灯。
「不是中秋都要放天灯吗?这一次我们陪你吧!」黎洛川的声音从天灯後传出,一颗头冒了出来。
黎棠又惊又喜的看着两人道:「怎麽、怎麽比之前的大好几倍?」
「特别订制的。」黎闺润笑道,後又补了一句:「为了我们可爱的傻妹妹。」
*
每年放天灯,黎棠都选在这片清澈见底的明棠湖边,这一次也不例外,三人伫立於桥梁上,娇小玲珑的身影旁围着两个气宇不凡的大个子。
「妹妹,给。」黎洛川将手中天灯递给黎棠,黎闺润则翻出衣袖内的火柴,探身燃上灯芯後两人上前握住她的手。
闭上双眼,黎棠觉得此刻的三个人像极了天真烂漫的小黎棠、小洛川和小闺润,无忧无虑的欢笑着、陪伴着彼此。
「数到三就一起放开。」耳边拂过黎闺润的轻语。
或许满地残红,执念终不忘
或许如梦一场,醉了半生犹不央
师父若能在此,也会和我们一起绽放笑容吧。
「一!」
棠儿说到做到,嫁人後,定不会忘记您的。
「二!」
若有朝一日见了面,别再丢下我,好吗?
「三!」
放开的那一刹那,眼前尽是一片湿润,睁开眼看见的不是夜里孤身一人,是望着空中渐远的天灯,疼爱自己的黎洛川和黎闺润。
「哇阿!这麽快就飞得好远啊。」
黎闺润嘴角噙着一抹微笑,摇头道:「一个天灯而已,弟弟看来也不过如此。」
「你你你甚麽意思!」黎棠看着两人拌嘴,方才的伤感彷佛都一扫而空,眉眼间不禁多了份喜悦,用衣角拭去泪水後跟着起哄道:「依我看啊,傻的还是……」接着便往黎洛川那儿看去。
「连你也背叛我啊!」
「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啊阿——」黎棠健步如飞的溜走,转身对黎洛川抛了个眼神,「我呢,就说句诚心话,你看,不是说最容易被激怒的是智商最低的?大哥说是不是?」
「如若妹妹如此认为,那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