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青棠这天正在膳房吃着早膳,忽瞧见停云和霁雪在院子里鼓捣着几块小木板,她们在木板上均匀地敷上一层土,随后往上面撒了些种子。段青棠有些奇怪地问身边的赵嬷嬷:“嬷嬷,这两个小丫头做什么呢?要种粮食的话怎么不在园子里种?”
赵嬷嬷有些好笑地给段青棠夹了一块烧麦,答:“马上就是七夕了,她们这是在种生呢。”
段青棠一愣,猛然反应过来:“是哦,已经七月了。”段青棠母亲早逝,幼时又跟随父亲常年奔波,没怎么享受过这女儿节的种种乐趣。不过在不同的地方,倒是也体会过不同的民俗风情。
停云霁雪捧着两个小瓷碗,满面堆笑地走进来。“主子,我和停云姐姐让大牛二虎给院里的壳板做了个小茅屋,还采买了几株小花木,今天下午就能把这些安置好了。也不知道他们两个眼光怎么样,可不能让我们的袖珍村太寒碜。”
停云笑着接话:“这几日天气好,嫩苗肯定能在七夕前长出来。哦,我们还做了这个呢。”说罢把手中端着的瓷碗递上前给段青棠看。段青棠垂头瞅了一眼,只见碗中清水泡着绿豆、红豆等各种小豆子,不明所以:“你们……想喝水煮豆子?”
在场的人都笑了,赵嬷嬷解释道:“我的主子哟,这些豆子泡在水里会长芽,等到七夕那天,以红、蓝丝绳将长出的寸许的芽扎成一束,便叫‘五生盆’或‘生花盆’,种生求子是乞巧节的传统,您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呀。”
“求子?”段青棠抓住了这两个字眼,揶揄地冲停云霁雪笑道:“两个小丫头都还没嫁人呢,这就忙着求子了?”
二人羞红了脸,霁雪心直口快:“主子!还不是给您求的呀,您如今怀着身孕,当然得祈求您生产顺利,母子平安,一举得男呀!”
段青棠愣了愣,有些感动:“你们一心为我着想,我真是不知说什么好了。只不过,”她看了眼自己的肚子,“也未必非得要个男孩啊,女孩我也挺喜欢的,生出来之后还能跟着你俩一起玩,就像三姐妹似的。”
赵嬷嬷看着段青棠,神情慢慢变得有些复杂。这傻孩子,还不知道男丁对于一个显赫家族来说,意味着什么;对于自己的后半生,又意味着什么啊……
七夕即将到来,一应活动都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段青棠这是头一回正儿八经地过七夕,很是虚心求教地问了些京城的节日风俗,然后就像无聊的熊孩子终于找着了好玩的东西一样,又开始咋咋呼呼地折腾起来。
一边让大厨老蔡教她做巧果,一边吩咐榕姨洒扫的时候收集一些院里的小蜘蛛,一边催着大牛二虎赶紧把壳板需要的东西给捯饬好,一边缠着赵嬷嬷要学习女红、练习穿针引线的技巧。
别的几个倒都好说,这女红,天生和段青棠便八字不合。她捏着小小的一枚绣花针犹如捏着一枚浸染剧毒的暗器,又犹如提着一杆重逾千斤的棒槌,丝毫不知如何摆布,还常常被丝线缠绕一身,最后分都分不出来,只能一剪子剪断。
赵嬷嬷看见她这幅模样,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索性也不教了。其实有身子的孕妇做多了针线活也不好,只是大多数妇人待在家中无所事事,只能做做女红,打发时间,或为了肚里的孩子,提前准备衣物。但像段青棠这样的,一来即便不做女红,她也有的是事来摆弄;二来陶家这样的家世,也不缺小孩的几件衣服几双鞋。
接受自己学女红毫无天赋的事实之后,段青棠也不勉强,不练织衣绣花,只练穿针引线。好在她眼力甚佳,可以百步穿杨,小小一个针孔摆在眼前,自是不在话下。这样穿过来穿过去、几根线穿一个孔、各种花样变着玩了几个来回之后,她就甚感无趣地放下了手里的针线。
想了想,她走到院子里看了看被停云霁雪照顾的几块壳板。壳板上有用木板搭建的小茅屋,还有篱笆、花木,活生生一个缩小版的小村落,撒下去的粟米种子冒出了嫩芽,在那一方小天地里,别有一股生机盎然的趣味。段青棠津津有味地看了半晌,想着来年自己也要亲手做一个试试。今年停云霁雪既然已经做了,自己就别抢风头了,免得将她们比得自行惭秽,到时反倒怪到大牛二虎手艺不精的头上。
如此想着,段青棠有些自得地笑了,而这一幕,刚好被走进院中的陶彦书看到。
蹲在地上的女子面色红润,皮肤白皙,身着棉麻质地的浅色家常直裾,一头青丝未曾束起,而是松松地被一根木簪别在了脑后。眉眼舒朗之间那一抹笑意如同林间暖阳,两分疏狂,三分惬意,余下五分,全是明媚的欢愉。
陶彦书一时有些怔住了,此时的段青棠,身上像是再也看不见为侠时的豪迈洒脱,而是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端方娴静。那模样,竟是好看的紧。
段青棠感受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抬起眸来看见不知因何原因站在院门口一动不动的陶彦书,站起身来喊了一声:“陶小弟,看什么呢?”
陶彦书回神,不自在地低下了头轻咳一声,慢慢地朝段青棠走去。等到近前了,他开口道:“今日瞧着段兄似乎很高兴?”
“是啊,”段青棠爽快承认,“我头一回正经过七夕,觉得这些习俗都很是有趣。”
知道段青棠坎坷的身世,陶彦书倒是并不意外,不过心里还是泛起一阵怜惜,他温言开口:“没事,今年就好好过吧。”顿了顿又道,“我陪你。”
“甚好。”听了这话段青棠确实高兴,不过也没有多想,“陶小弟怎么这回来得这么勤,上一次见面好像是两日前?”
陶彦书没料到段青棠会这么问,当下有些窘迫,不知如何解释,只得掩饰道:“我……来看看段兄字练得如何了。”
段青棠猛然想起:“倒是把这茬给忘了,我今天忙着练穿针,还没有练字呢。”
陶彦书像是找着了台阶,赶紧道:“那可不行,练字犹如练武,一日都不可荒废,不然只会倒退,彼时前功尽弃。”
段青棠点点头:“言之有理。”说罢一拍手,“走,咱们练字去。”
陶彦书被段青棠拉到了厢房,此时的厢房俨然已经被布置成了经典的书房模样,一张楠木翘头案,一把缠枝扶手椅,偌大的书架占了整面墙,还有各类精巧的摆件、字画点缀其中,令这间屋子充满了文人雅士的情趣。
这些东西和宅子里的其他物件不同。之前匆忙安顿段青棠,家具物什都是临时采买,也没什么讲究,但这间书房的东西陶彦书却是上了心,家具都是他亲自挑选的不说,所有的小物件都是他从自己的库房里、或者直接从自己的书房里搬过来的。因为刚刚被封了官,皇上赏赐了不少财宝,家中亲朋也送来了许多贺礼,其中不乏好物,基本都由他个人支配,平时库房钥匙都归承影和赤霄二人分别保管,因此即便拿出来,也不会有人知晓。
他知道段青棠不讲究这些,或许根本看不出来他的用心,但是他就是想让她能在他亲手布置的环境中练字、读书,熏陶他们的孩子。这种异样的执拗他不知缘由,也没有深究。这么想,便就这么做了。
段青棠在椅子上坐下,煞有介事地铺纸提笔,照着桌上的一本诗集练起了字。这本诗集还是陶彦书给她的,他说练字还是先从简短的诗来练起比较妥当,便交给她这本诗集。段青棠虽然不爱看诗,但是陶彦书说什么她倒是无不听从,练字的时候无形中便是在一遍遍的念诗,久而久之,她竟也能从字里行间领悟些许诗中的意境,察觉到诗人的文笔和才情之后,她自己便也乐在其中了。
陶彦书自觉地到一旁帮她研磨,时不时指点一两句。承影看似低着头侍在一旁,但余光总是能偷瞟到二人境况。他心下暗忖:这二位,倒是从兄弟变得越来越像夫妻了……
练了一个时辰的字后,陶彦书见差不多了,便拿过了段青棠手中的笔,道今日先到这里。承影非常有眼力见的上前询问是否要准备晚膳,段青棠却想起自己这两天不耻下问向老蔡讨教的巧果烹饪技巧,兴致勃勃自告奋勇地要给陶彦书做一些巧果尝尝。
承影见现在天色都黑了,等到巧果做出来,少爷肯定饿得不行。谁知少爷居然一口答应,并且还跟着段青棠一起来到了厨房。
因这两日段青棠都在跟老蔡学做巧果,所以面团倒是现成的,模具也都在。老蔡猛地一见两位主子都来到了后厨,段青棠又一副撸起袖子就要开干的架势,担心不已想在一边随侍,却被陶彦书一句:“放心退下吧,有我呢。”给赶出了厨房。
段青棠信心满满,这巧果不难,原料又已做好,就剩下成型和油炸这两步。不过这两步却是最重要的两步。段青棠往案板上撒了一些扑粉,用擀面杖将面团压扁,然后擀薄,横向整齐摺叠,又在中间处从左到右直线开切一刀,再切段,在每段摺叠连接处打刀眼,最后筛去扑粉。每一个步骤倒是像模像样,但段青棠不甚熟练,因此做起来有些笨拙。陶彦书看得有趣,自己也洗了手、挽起袖子一起做。
巧果和一般的面食零嘴也没什么不同,只是在形状上更多样一些,手巧的厨子可以自己捏,但图省事的一般都用模具,可以将面段整成不同的形状。厨房里的模具有限,都是些兔子、鲤鱼等小动物,段青棠扭头对陶彦书说:“得亏还没到七夕呢,我让大牛二虎再多做几个模具,花花草草要有,房子、月亮甚至还有织女,也可以有。”陶彦书闻言点头:“段兄倒是很有巧思,这模样多了,确实更有趣些。”
二人一边拣着自己喜欢的图案定型,一边还用面粉打起了面粉仗。也不知道谁先动的手,二人都不服输,你来我往的,弄得身上都是一身白。
终于到了油炸的环节,段青棠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有些怕沸油。陶彦书见她一边要顾着柴火,一边还战战兢兢地往油锅里下坯子,看不过去地接受了这项艰巨任务,把段青棠打发去烧火。段青棠野外生存经验丰富,烧火是一绝,顿时身上轻松了不少,她见陶彦书从容不迫地将坯子下到滚油里,不躲不闪、姿态风流,连挥舞起锅勺来也自带一种超然物外的雅士风度,不禁啧啧了两声,托腮专心致志地欣赏起了他的风姿,拜倒在了他这幅绝顶的儒雅皮相之下。
陶彦书见段青棠一径地望着自己,有些好笑,有些无奈,又不知怎的有些赧然。被那目光盯得越发受不住了,挥手过去弹了一记她沾了些许面粉的额头,开口道:“瞧什么,看着你的火。”见段青棠低头瞧炉灶去了,方轻轻呼了一口气,同时,那嘴角的笑意却是缓缓漾开,止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