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曦高中二年三班教室里,尽管英文老师在台上口沫横飞地讲着『与过去事实相反的假设』,芊芊的眼睛盯着黑板,却心不在焉地想着自己丢了的画簿。
忽然有一个小东西从後面飞进她的头发里,她的发丝刚好卡住了它,又隐约听到传来的噗哧笑声。
她从头发上取下它,原来是一张小纸条被揉成一团球状。她打开那张皱烂的纸条,上面写着:
『下午放学去建中附近逛逛。』
是她的死党谢芬翎写的,她回过头瞄了谢芬翎一眼,然後写道:
『花痴喔?你晚上不是要打工吗?』再回传给她。
『我六点上班,来得及。』
『是你自己想要去建中看男生吧?我的画簿丢了,心情不好,不想去。』
『心情不好,去看看帅哥,心情就好了啦!』
『我还不知道你醉翁之意不在酒?我说早上遇到一个建中帅哥,你就这麽饥渴!』
「向芊芊!」忽然,老师叫了她的名字。
「啊?」芊芊愣了一下,下意识正襟危坐起来,无辜的双眸望着老师,引来同学的哄堂大笑。
「你上来黑板教教大家,这一题『如果我今天早起,就可以赶上那班火车了』该怎麽写呢?」
芊芊穿着夹脚拖,啪哒啪哒的脚步,一副没自信的上了台,拿起粉笔,写了又擦,擦了又写……
这些什麽与过去事实相反、与现在事实相反……,怎麽也搞不懂,干嘛要去在意现在还是过去,相反还是相同?我们中文也没有这样麻烦!
「你今天怎麽了,感觉你心不在焉的晃神?」老师问她。
台下的谢芬翎开玩笑说:「她晃神才是正常的,不是吗?」
全班又哄堂大笑。
「等一下下课,跟我到办公室一下,好吗?」
芊芊点点头,回了座。
下课时分,芊芊跟着老师来到办公室。
老师看着芊芊穿着夹脚拖的受伤的脚,关心说:「脚还好吗?怎麽了?」
「嗯……昨天不小心被玻璃割伤。」
「小心点。」老师的眼神流露着关爱,「是不是……你爸爸又回来,打破了家里的东西?」
了解她家庭状况的老师这麽一说,芊芊瞬间掉下了泪,点了点头,说:「他又回来闹,东西砸了满地都是,我去清理,脚就被割伤了。」
「唉──」老师叹了口气,「你们家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不但影响到你的学业,『家暴』更是一种啃食心灵的毒害。但现在要解决你的家庭问题还是长远之计,所以他们怎样先不管,最重要的是你自己,你必须先想一个方法可以暂时避免受到家暴的影响,让自己能有未来的路。你有没有计画要考哪间大学?」
「我……」芊芊思索半晌,「其实我很想读北艺大,但现在的情形,能有学校读就好了,我也不敢奢望读哪里,我想我也不是『选学校』的料。」
「很好啊!这样表示你已经有目标了,你只是缺乏信心,再半年就要开始学测了,你要持守到底,凭着自信去努力。我知道你的美术很强,北艺大的术科加权计分比学科重,对你比较有优势,但是面对升学考试,还是要去美术补习班比较好,至少可以掌握考试资讯。而你的学科也要顾好,如果学科成绩太低,也是会受影响的。」
「可是我回到家里,就被我妈要求帮忙做工作,假日也要一起去工坊帮忙,别说补习了,连读书的时间都很难有。」
「你真的没办法跟你妈沟通吗?」
「如果我跟她争取,她一定会说:『你不帮忙哪来的钱赚?那你就不要给我吃饭。』可是如果考不上大学,我妈一定叫我跟她一起工作,我也没办法重考了。」
「那……」老师凭着对芊芊家人的了解,「你有没有想过找你姊姊帮忙,由你姊姊跟你妈谈谈?」
「我姊?」
「对呀!你妈不是最听她的吗?」
对了,找姊姊!或许姊姊能帮她解决这个问题,她心中的梦想,也似乎只有姊姊能帮忙了,姊姊跟母亲说的事,几乎没有不成功的。
芊芊忽然展了眉,笑着对老师说:「嗯,我可以试试看。」
「那麽,我用LINE传一份我的课表给你,你跟姊姊讨论一下,利用我没课的时间,请姊姊到学校来找我,好吗?」
「好,没问题。」
「不过,你要先充分的跟姊姊谈谈你的目标理想,姊姊才会知道怎样跟我讨论唷!」
芊芊点点头。
「上课还是要认真,不要纸条传来传去的,虽然你现在没时间读书,但认真上课至少还会增加概念性的记忆,知道吗?」
◆
芊芊在学校利用时间打了电话跟姊姊述说这件事。事实上,晏晴对这方面的事情还不算灵通,她打算请教她的教授,再作定夺。
下午放学,谢芬翎果真拉着芊芊来到建中校区的附近。
芬翎晚上打工的7-ELEVEN在永康街,趁着上班前的空档,陪陪心情低落的芊芊来到这儿。尽管芊芊为了画簿遗失而懊恼,但她最主要的低潮仍是即将面对自己未知的未来。所以芊芊原本是并不愿意来的,与其说是芬翎陪芊芊来找一面之缘的裴慕谦,还不如说是芊芊陪芬翎来看建中的男生吧?
「喂!」芊芊调侃芬翎说,「你不要像个花痴一样,对每个建中男生都抛媚眼,很丢脸耶!」
「哪是抛媚眼?是面带微笑的礼貌而已。」
「还说?又不认识,干嘛『面带微笑』的盯着人家看?」
不过芊芊既来之则安之,她也强挤着笑容,小心翼翼地面对每个擦肩而过的建中男生,心情也跟着跃跃然动了一番。
而裴慕谦,早在放学的同一时间,也毅然决然去了迎曦高中的校门,他带着芊芊的画簿来,试着巧遇她,殊不知他们两人应该早在捷运线上的某个点,两台列车交会之际就擦身而过了。
迎曦的校门口有教官在站岗目送学生放学,他不好意思太显眼的站在门口,而选站在通往捷运站方向的人行道上。
从校园涌出的女学生们,无不正视或暗瞄着这个帅气的、穿着建中校服的男生。
「好帅喔!」
「建中的耶!」
「人家他来等女朋友的,别妄想了啦!」
「怎麽可能?人家建中都去交北一女或中山女了,怎麽可能交我们学校的?」
「我们学校美女更多啊!像我也不错呀!」
每一位女学生的面容,慕谦都不放地瞄过一眼,难怪很多女学生都自以为他在看她自己,含情脉脉地跟身旁同学讨论着他,也有不少的女生走过之後再回头瞧他一眼。
尽管学生渐稀,他还是没遇到芊芊。
「同学,你有什麽事吗?」忽然,教官朝他这儿走来问他。
「喔,教官,不好意思,我是想找一位……一位同学,我捡到她的东西,想还给她。」
「谁?男生女生?几年几班?什麽名字?」教官一脸严肃地打破砂锅问到底。
「呃……」慕谦犹豫着不敢说出来。
「现在学生几乎都走了,不然你交给我,留个字条,我明天送去他们班上。」
「嗯……那……没关系,我之後再去找她好了,谢谢教官。」
教官板起惯性的扑克牌脸,叹口气对他说:「同学,看你这样子,八成是来找女生的吧?你这种追女孩子的方式,老套了啦!躲不过我的眼睛。看你读建中,应该要好好用功读书,跑来我们学校干嘛?」
「是,教官,不好意思。」
「好了,不早了,赶快回家去,知不知道?」
◆
刚被不解风情的教官叨了一顿,慕谦回家去,又即将面对他那一丝不苟的父亲──台大教授裴允文,和母亲──北一女老师沈馨萍,他们早已在客厅等着慕谦回来。
裴家是书香世家,早从慕谦的曾祖父就是中国北京大学教授,因无法忍受中共的赤化,跟随国民政府迁台,曾入教育部幕僚,祖父和第三代裴允文,都在台大教书。他们家里充满了文隽气息,时尚风与复古风结合的家具设计,有一面墙挂着大幅的精细世界地图,几幅西洋油彩画装饰在各处,花艺盆栽也点缀其间,最珍贵的莫过於挂在玄关上曾祖父的遗墨────他迁台後怀念故乡大陆,把北京故宫、颐和园、五岳、长江山峡、苏杭风光等巧妙地结合成一幅工笔水墨画,奇岩怪石的质感表现,人物、房舍、花鸟的细腻笔触,无不刻画得栩栩如生;那画龙点睛的落款,题着大字『锦绣山河』,小字则是杜甫的《春望》这首诗。
慕谦一进屋,虽然回到了令人文思隽永的家中,环绕音响放着清心的爵士乐,但见父亲坐卧在沙发上,手中捧着杂志,板着一张严肃的脸孔,母亲如同贵妇般双腿交叠地坐在一旁喝着咖啡,如此拘谨而冰冷的气氛,也令他一刻也不想待在客厅里。他对父母这样的神情早习以为常,没理会他们,就直接走去房间。
「站住!」父亲不悦地喊道:「你没看到客厅有人在吗?」
「当然有啊!」慕谦没好气地回答。
「有?」父亲放下杂志,蹙着眉,瞪着他说,「这麽大了,回来也不叫人,把我们当空气是吗?」
「齁──」慕谦显得不耐烦,「都一家人,为什麽这麽拘泥礼貌?你们是古人吗?」
母亲也说话了:「什麽古人?难道现代人就应该『没礼貌』吗?」
「齁──我什麽时候说『现代人就应该没礼貌』啦?那是你自己说的吧?」
「欸,你不要愈来愈没分寸喔!对你妈什麽态度?」父亲喝道。「我还要问你啊!你今天为什麽偷溜出门自己搭车上学?刚才放学我去接你也接不到,又这麽晚才回家?」
「自己搭车又不是做坏事,我只是想有自己的自由空间而已。我为什麽不能像别的同学一样自己上学,每天要你们载来载去?我已经高中了!」
「就算自己搭车回来,也不可能这麽晚才到家。老实说,你去哪了?」
「你为什麽时间要算得这麽精准?我只是去书局看看有没有我想读的参考书,晚点搭车而已,这样也不行吗?」
「慕谦,你要知道,你跟人家不一样!」母亲说,「你是要准备出国念书的,万一现在你自己出门发生任何事情,你还要不要出国了?」
「那我以後去美国,没有你们在身边怎麽办?」
「放心,」父亲说,「哈佛那儿,有我一位同学侨居在那儿,我会安排你寄住他们家的。」
「齁──」慕谦叹了一口气,不想再回应什麽。
「好了,」母亲说,「赶快去洗个脸,赶快上家教,你晏晴姐姐早就在你房间等着你上课了,还拖这麽晚回来?」
晏晴读北一女的时候,慕谦的母亲就是她的导师,现在她读台大,慕谦的父亲又是她的教授,裴家与她相处七年了,非常赏识晏晴,觉得她不论在学业或是努力打工赚钱,培养出国深造的能力和财力,都自我安排得妥妥当当,在他们眼中,几乎是个完美的女孩。
晏晴的英文能力强,全民英检中高级检定通过,托福考试也有600分,他们请晏晴来当慕谦的英文家教,好让慕谦培养英文能力可以出国。
晏晴比慕谦大四岁,他们俩的关系很微妙,这四年来,晏晴名义上是家教老师,实则他们又如同亲姊弟般的亲近,却又不太像姊弟之情,而且裴家父母早已不只把晏晴当成学生而已……
慕谦敲了他自己的房门。
「请进!」晏晴应了声,他开门进了去。
一进房间,慕谦眼睛为之一亮,他的房间曾几何时这麽整齐过?
他见到画了点淡妆的晏晴姐,穿着一身气质的洋装──白色无袖上衣外搭七分袖薄衫、淡粉红的长裙,双腿交叠着坐在椅子上,裙摆露出的白皙细致的脚丫,十片脚趾甲涂着透明的甲油,脚踝处再加上一环银色的踝链,吊着心形的坠子……,双眸充满自信而炯炯有神地望着他说:「自己的房间,还敲什麽门?」
「你在里面,我怕……」
「怕什麽?怕我没穿衣服?」晏晴故意闹他。
「呃……」慕谦笑着搔搔头,转移了焦点说:「我的房间……你帮我整理房间?」
「对呀!看你平常用功的,哪有时间整理,刚好你今天比较晚回来,我就帮你整理一下罗!」
「晏晴姐,谢谢你。」
「你今天怎麽这麽晚回来?」晏晴问他。
「嗯……」慕谦忽然腼腆地不好意思说出真正的原因,「就……没什麽啦。」
晏晴噗哧地笑了一声说:「我早就听裴教授说了,说你瞒着他们自己搭车上学,是不是因为很少搭车,不熟悉路线,所以迷路了?」
「才不……」慕谦想了想,又改变心意说:「嗯,是啦!」
晏晴拍了一下慕谦的肩说:「你很可爱耶!或许裴教授想要载你上下学的心意我无法管,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啊!」
「唔──原来晏晴姐你有对策?说说看,说说看……」慕谦的眼睛亮了。
「裴教授似乎对於我跟你在一起特别放心,如果你想自己搭车,而我也有时间的话,我来陪你搭,例如像今天有家教,我就可以陪你一起搭车回来,没家教的话,我们可以约在外面吃个晚餐再陪你搭车回来。」
「好耶!帅呆了,晏晴姐。」慕谦又想着:「不过……没家教你还要陪我回来,会不会太委屈你啦?」
「怕我委屈?那就……对我有些补偿罗?」
「什麽补偿呢?」
晏晴默默地笑着,说:「逗你的啦!来,上课吧!」
「哧──」慕谦也噗哧一笑,随即便从书包里拿出了课本。
晏晴脱下了外搭的薄衫,慕谦顿时瞧见她的背心露出无袖的裸肩,美丽的直令慕谦的视线滞愣在她的身上。
「等会儿下课,我想跟裴教授和沈老师请教一些事情。」晏晴若无其事地说。
「喔。」慕谦仍凝视着她,似乎心不在焉的随意应了声。
「哧──你干嘛啦?」晏晴噗哧一笑,说完,双眸腼腆地视去别处。
「呃……没啊!」慕谦回过神,尴尬地问,「你刚说什麽?」
「哈哈──」晏晴腼腆的掩了嘴笑一笑,说:「我是说,等会儿下课,我想跟裴教授和沈老师请教一些事情。」
「哦,什麽事啊?」
「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她有画画的专长,想走艺术这条路,北艺大向来是她的第一志愿,可是她学科不好,她不是不爱读书,而是没时间读书……」
晏晴大至跟慕谦讲了一下,但她始终不说是自己的妹妹,而是『她的朋友』。
「噢──真难想像,她是想读书却被逼得不能读,而我是在读书上被逼得想要透透气,呵──如果我跟她中和一下就好了。」
「说得也是,所以,你会不会觉得你『生在福中』呢?」
「哈──你故意不说後面那三个字是吗?其实,我不是『不知福』啦,只是……『福』也要看方法,虽然我衣食无缺,可以无忧无虑的读书,甚至出国,但被管得像『囚鸟』一样,我……」慕谦促狭地说:「要不是遇上你『晏晴姐』当我家教,我才不服让我爸请家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