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皆兵,这是近一周来安土城所散发出的氛围。
捧着成堆的文件,繁忙的我穿梭於城内的长廊,所遇之人仅是轻轻点头示意。
在眼神交会的那零点一秒,疲惫、不安、焦虑的情绪犹如暴风雨,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一周前的那场大败,着着实实动摇到国本,虽然只丧失的兵力不是太多,但足以撼动信长在国内的威望,况且我们一直抓不到显如的尾巴。
这周来显如的党羽们频频在安土城周围发动小型突击,他们以打游击的方式,人少、速度快、不恋战不久留,使得我方的士兵疲於奔命。
如蚊虫叮咬般的骚扰,虽不伤及军队,却狠狠地消耗了士兵们的精力。
刚结束与上杉武田的战役,仍无法好好休息的士兵们,若是再遇到大规模战争,恐怕是凶多吉少。
对方明显的知道这点,正在跟我们打消耗战,敌在暗我在明,无法预估显如究竟藏了多少兵力,唯一知道的是若一天抓不到他,安土城就会身陷危险的泥淖之中。
几乎所有安土城的武将们都被派去固守周边城池,仅留下信长与三成留守在城内。
小蝶连同其他的绣娘们暂时担当起照护伤患的工作,我则是负责传递重要的公文。
捧紧手中的文件,突然有一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感觉。
我是从未来的世界穿越至几百年前的日本时代来,但这里的所发生的事情,却与众所皆知的历史事件完全不一样。
以前所学的完全派不上用场,我甚至无法确定信长最後能不能称霸日本。
也无法确定光秀......是否能在这场战争中存活下来。
以我们所知的史实中,本能寺之变是由明智光秀所发起,而信长在这场叛乱中丧命。
但在这里,信长不仅活了下来,连同信玄、谦信都还没死,光秀也还是织田军的一员。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历史?
信长之所以没死,是因为有人干扰了这场叛乱,我与小蝶来到了这个世界,将信长从本能寺的火海之中救出,改变了历史。
佐助则是穿越到更早的时间,协助上杉谦信逃离死神的召唤。
但如果历史是不会改变的呢?
如果在我们还没穿越到这里之前,历史是循着时空的轨迹安安稳稳的走在正轨上,是我们的出现打乱了齿轮的节奏,阻止了原本注定发生的事情。
那有没有可能历史会自动修正错误?
本能寺之变会再度发生,信长终究会死,而害死信长的...是光秀?
用力的甩了甩头,不敢去想像这件事的可能性,我不希望到头来光秀仍得背负罪孽的十字架。
我所认识的光秀,头脑聪明、枪法神准。虽然有些坏心眼,但从来不是真正的会伤害人。
他不会为自己的行为多做解释,所以容易受人怀疑。
信长的左右手中,如果说秀吉是挡在信长面前杀身成仁的光,那光秀就会是隐藏於背後,舍身取义的暗。
身为影子,永远会被人践踏於脚下,但他不在乎,只要能够达到目
的,让自己背负恶名也在所不惜。
光秀唯一不会手下留情的人,是他自己。
下意识地伸手触摸双唇,属於他的温度早已渗入骨髓,牢牢的锁在体内。
其实我都记得的,他的笑、他的捉弄、他的拥抱、他的吻……
明智光秀对我来说不再只是个历史人物,而是不知不觉深深刻在心里的,重要的人。
这是我老早就察觉却刻意忽略的情绪,不敢去承认,但即使承认了又如何?
就算我执意选择留下来,时间能接受一个破坏历史正当性的人存在吗?
又或者,为了维持历史的合理性,我终究会被修正掉?
甩了甩头,别再想了,这麽复杂的问题就算想破头也不会有答案。还是专注於眼前的事吧。
如果最後仍是必须回去,至少在所剩不多的时间内,我能够为安土的各位做些甚麽。
别在这里留下遗憾,尽可能地帮助他们,这是我目前能做的事情。
思及此,我再度打起精神,捧着公文来到了天守阁。
「信长大人,我进来了。」
拉开木门,赫然发现除了信长之外,所有武将们都回到了城中,而小蝶也坐在房间一隅。
所有人此刻正面色凝重看着其中一名武将—光秀。
我不安地望着那抹洁白的身影,而他则保持着一贯的笑容,那不冷不热的假面具。
「我就直说了,光秀,你到底对信长大人保有多少忠诚?」
像是闷烧许久的木柴终於燃起熊熊烈火般,秀吉顾不得我的出现,脸色难看的朝光秀丢出问题。
「这个问题可真是羞辱人,我明智光秀怎麽可能对信长大人有二心?」
光秀双手还於胸前,对这个问题嗤之以鼻。
「那你倒是告诉我,为何这周来你所看守的西方每次都差点被突破?士兵们表示,被突袭後你总是疏於下令整顿队形,才屡屡遭受攻击。」
「更甚者,昨日对方自西南边来的攻势终於被我们压制住,好不容易逮到了其中一名敌人,你竟然射伤了我方士兵的坐骑,让对方逃了?」
似是被光秀的回答激到,平常温和的秀吉面容扭曲的伸手指着光秀,他的指尖还隐隐约约的颤抖着。
「我不认为我有疏於指挥,一来面对突击我方士兵可能措手不及,二来连续毫不停歇的战役也使得士兵们精神不济,这才导致防御出现了漏洞。」
「再来,昨日之事,确实是我误伤我方士兵,这点还请信长大人做出惩处。」光秀不卑不吭的话语,让现场陷入一片死寂。
我尴尬地站在门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脑袋乱糟糟的,像是某个齿轮生锈般的停滞。
视线正好与光秀黄澄澄的眼眸交会,但仅仅是对我一瞥,随即转向他处,刻意忽略了我的存在。
左胸一阵刺痛,我轻蹙着眉头,静静地等待那股酸楚的电流通过全身。
「最近安土城内有个传言,那个在水中下毒的人并不是自己混进来的,而是有人暗中协助他潜入军中。有士兵说他亲眼看到那个人是跟着一位身着白色盔甲的武将进来的。」
家康低声说道,所有人的视线再度集中到光秀身上。
「传言不过是传言,谣言止於智者,况且看不惯我做事的人大有人在。」光秀四两拨千金,话说完不忘斜眼看了秀吉一眼。
「你……」受到了挑衅,秀吉终於按耐不住地趋身向前揪住光秀的衣领。
「秀吉!」信长威震四方的嗓音阻止了他的动作。
「信长大人!」秀吉心有不甘,但在接触信长那双火红的眼神後,也只能不甘地松开光秀的衣领。
信长在主位上站起身,居高临下的望着我们,如鹰隼般锐利的双眼缓缓地将所有人扫视一遍,他的视线最後停在光秀身上。
「光秀,你心里可还有我这个主子?」
光秀回望着信长,脸上游刃有余的笑容消失。
他与信长对视一阵,最终扬起宏亮的嗓音说道:「我,明智光秀,誓死效忠信长大人,若怀有异心,我愿背上千古罪名,不得好死。」
说罢,信长满意地扬起嘴角。
「说得不错。光秀,这次的事情我可以放你一马,但若之後再有相同问题,罪加一等。」
「遵命。」
「另外三成,去查出是谁在暗地里散播谣言。」
「悉听吩咐。」三成点了点头。
信长挥挥衣袖,示意着会议的结束。
光秀率先走出了天守阁,与我擦身而过的瞬间,他仅是低头对我笑了笑,而後头也不回离开众人的视线。
我神色复杂的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怎麽回事?为甚麽心里如此的不安?
适才光秀在信长面前发的誓与稍早的烦恼纠缠在一块儿,打了死结,萦绕在心头,越扯越紧却也解不开。
「雨,你还好吗?」
回过头,小蝶不确定的双眸倒映出我担忧的神情,勉强打起精神,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不要紧的,我没事。」
小蝶张嘴似乎想多说些甚麽,但最後她仅是张开双手拥抱着我。
「我相信光秀不会做出背叛安土城的事情。」
「是阿,我相信这里的他不会。」
将脸靠在小蝶肩上,千头万绪隐藏在内心深处,不知从何开口,也不敢开口,只能不断的说服自己,光秀不会做这种事情。
然而,光秀背叛的传闻并没有随着时间淡去,反而如滚水般越滚越烈。
完全查不出谣言从何而来,只能束手无策的看着恐惧猜疑在每个人的心中蔓延成网。
身在光秀的宅邸,每个人所投出的恐慌视线,四是被掐住脖子,令人感到窒息。
「真的是光秀大人让奸细在水里下毒的吗?」
「我听说光秀大人在夜晚时常常消失在前线,不久後我方就会受到攻击。」
「有人看到光秀大人暗中与的人密会。」
「难道光秀大人真的是叛徒?」
「我就知道,那个人的眼神里完全没有对信长大人的忠诚。」
批评的声浪排山倒海的近乎将我淹没,载浮载沉於名为猜忌的汪洋之中,四肢毫无方向的乱舞着。
唯一伸手抓到的却不是浮木,而是支离破碎的透明残骸。一片一片的碎屑上,倒映出光秀的身影。
挑起较大的碎片,他在另一端朝着我微微笑着,晶莹剔透的双眸透露出难得的温柔,但却在下一秒出现裂痕,整片玻璃在手中化为灰烬,沿着指缝流逝,徒留空无一物的手心。
恐慌的网将我的心一点不漏的束缚住,再也受不了这种缺氧氛围,我狼狈地逃离光秀的宅邸,寻求一丝呼吸新鲜空气的机会。
我在走廊的转角与同样在赶路的三成撞个正着。
「雨大人,您没事吧?」
「阿…抱歉三成,我没事,不好意思撞到你了。」
「没关系的,我正好要去找您。」
三成伸手扶了扶被撞歪的眼镜,难掩兴奋的对我说:「我是要来对您说,今早光秀逮到其中一名敌人了,现在正要把他押入牢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