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这几天你晚上都跑去那个便利商店,是因为这个男生吗?蛤?甚麽……小叶老师?」
才向女孩的母亲解释他和男孩来到这里的原因,和她们道过晚安离开,紧掩的铁门里随即传出愤怒的喧嚷。
是不是他和男孩来到她们家,给女孩带来了甚麽麻烦?
一种糟糕透顶的感觉,让他的脚步有些迟疑,小男孩已经快速跳到电动门前,占住了电梯。
那孩子大概很难理解他现在正烦恼着甚麽吧?
一路上叶泓悯蜷曲着眉头,带着叶郁诚安静地顺着来时的途径回去,街灯依旧昏暗。没有女孩陪伴,小男孩明显安静了许多,但心情看起来仍是愉快的。
真羡慕这样无忧无虑的年纪,吃到了布丁,握着一包饼乾,便是满足快活,多好。长大之後,却有更多七情六慾烦扰,现实琐事纠缠,就像他和沈芃希这样。
不对,想起这男孩的母亲可能还在医院昏睡,他的困扰和磨难绝对也不少於他这样的大人,难道他一点儿都不担忧吗?
或许,男孩应该也是极度旁徨无助的吧。烦恼母亲何时来接他回家?他会不会被送到寄养家庭或陌生的机构?安置的地方有没有会欺负他的孩子?否则,他不会对於「安置」这样的字眼产生那麽大的反应。
但是他却又常常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习惯把自己的旁徨无助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这麽小的年纪,让人何其不忍。
像是心理学上所说的,习得性无助吗?因为认为甚麽努力也无法改变现况,所以学会了消极的面对,顶多偶尔无力地抗议两声。
也仅能如此。
善良的女孩,大概也是舍不得这孩子的隐藏忧伤的成熟,当成像自己的弟弟一样,所以对他特别照顾。
这夜,他和男孩一起挤在他狭小的单人床,夜眠断断续续不得安稳。一会儿姿势不良手压得酸疼,又怕压到男孩,得小心翼翼地翻身;一会儿男孩不知做了甚麽梦魇,尖叫着使出佛山无影脚,正中红心地踹上他的命根,让他疼得抱蛋坐起,眼泪直洒。他连声叫唤几次,男孩仍闭着眼睛,翻个身又继续睡。
那沉睡中可爱,无邪又天真的脸庞,绝对就是天使……天使与恶魔的综合体。
男孩如果不去安置机构或安置家庭的话,那他俩同床共枕的日子不知还要挨多久,老天!
这臭小鬼!
可还是舍不得。
隔日带着叶郁诚上班,他将那孩子母亲留下的短信交给了社工师李姗梅处理,听说他母亲已经醒来,只是身体仍挺虚弱,也落下心中一块大石。李姗梅带来了好消息,男孩没有多问甚麽,搬出西洋棋,便指名叶泓悯陪他过招。
「等小诚的妈妈身体复原好一些,再带他去看妈妈吧。」尤宝芩叹了声。
「嗯,好!」叶泓悯点点头,却注意到客厅的另一个角落,那女孩今天似乎安静异常,眼神幽深空远,不知看着甚麽发愣。
一早来到向日葵花园时,女孩浇花的神情便看似垄罩淡淡如阴天的蓝灰色,早操时间也提不起精神,动作明显落慢了几个拍子。
该不是和昨天的事有关?
他担心地多瞧了她几眼,就在她也抬起头和他对望的一刻,沈芃希勉强拉起嘴角,给他一个似是安抚的笑弧,便返身走进了多功能教室。
「今天芃希用了很多比较灰暗的颜色,不知道心情是不是有点儿郁闷。隽宸用色还是很鲜亮,感觉还是有些躁。」年过花甲的美术老师彭爷爷,在上午的日课结束时走向尤宝芩,接过日课教师签到簿,一边向尤宝岑报告。
从向日葵花园成立以来,便在此义务性质接任艺术治疗日课的彭爷爷,谦称自己大学还没毕业,却对绘画和患者的心理反应关系有深入的见解,比起他们这些乖乖接受正统教育的年轻医疗专业人员,观察更仔细入微。
「我本来就是躁郁症。」吴隽宸拿着自己的作品,跟着从多功能教室走出,不以为意地附和。
「你哪有郁,我从来没看过你郁,你从来都只有躁啦!噗噗跳啊、噗噗跳!」
智蕙大妈不调侃他几句势不甘愿,拿起自己的作品卷成长轴,便从这个小鲜肉艺术家屁股上用力挥下,吴隽宸果然跳了起来,哀声啧啧地揉着屁股,犹仍嘻皮笑脸。
病识感的存在,或许是精神疾病患者情稳定的一个象徵。但是这样嘻皮笑脸地承认自己有病,是否也为了掩饰心理某些脆弱,假装自己坦然接受世俗异样眼光的不堪,视而不见自尊被揉捏成团的无奈。
就像那女孩在他面前轻描淡写地承认:「生病了之後,爸爸就……离开了,我爸认为我给他丢很大的脸。」
分心地瞧了一眼身後的骚动,叶泓悯没看见女孩走出多功能教室。
大概还在教室里努力未完成的画作吧?
该或不该单独找她聊聊谈谈,可单独会谈是不是又惹得其他医疗人员和病患争议,又不好意思把昨晚的事告诉尤宝芩学姊,他实在心里拿不出个准儿。
「小诚呢?今天怎麽没有进来画画,你下棋喔?」沙哑的声音缓缓靠近,彭爷爷走到正在对奕的两人身旁,拨拨叶郁诚的头发,男孩便仰起小脸,面无表情地递上一片饼乾。
大方接下饼乾就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嚼着的彭爷爷,眯着眼和霭地说:「嗯,谢谢呀!看你很喜欢下西洋棋,下次彭爷爷也陪你下一盘好了,呵呵!」
「医疗人员要尽量避免接受患者的礼物,没有利益收受,这样在照顾上才能维持公正的医病关系。」以前大学刚出笼实习时,老师便这样对同学们交代过,叶泓悯还记得。但对於患者用心想要分享的东西,特别是吃的食物,你若不接受,有时候患者也会产生自卑感,认为对方是不是看起他。
这受与不受的取舍,还真是门大学问。
拉个椅子坐到叶郁诚一侧,彭爷爷只是轻轻指着男孩的骑士黑棋,下两步之後,叶泓悯的白皇后便成了黑骑士脚下的牺牲者。
男孩没有出口半个字,但这一老一小之间的互动,却像一点儿隔阂缝隙都没有,那样自然而安和。
牺牲了皇后才能让国王得以苟延残喘,棋盘上连连吃了几记闷亏的叶泓悯,正在为下一个动作发愁,身後传来社工师李姗梅的声音。
「不好意思打个岔,小诚,因为妈妈的病可能还要再住院几天,我已经帮你联络到上次妈妈生病时,你住过的那个杨妈妈家,让你过去住几天好吗?」
杨妈妈?就是叶郁诚昨晚告诉他有个哥哥会打他的安置家庭吧?
那怎麽成!
难道社工师不知道孩子上次在安置家庭遇到的事,应该赶快帮他拒绝才是。
「嗯。」男孩却看了一眼李姗梅,没有反驳甚至一个皱眉或吭声,便点点头,又继续将视线落到棋盘上。
就在叶泓悯放下手里的国王,落定就位,狐疑地看着男孩,考虑着是否该成为孩子的代言者,将事情告知李姗梅时,叶郁诚突然站起身开心地大喊:「将军!小叶老师你输了!」
两只前後夹攻的黑城堡,把白色国王逼在了一个进退维谷的局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