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孩,总是不知不觉就牵动他的关注。
特别是当她坐在多功能教室的一角,上完课大部份的学员都离开的时候,便一个人盯着自己的作品,垂着眉头发愣。像是画纸里隔绝於时空,绿草原上一支落单的向日葵,遗失了阳光闪耀的天空,花瓣也退去亮丽的颜色。
那笑容呢?
第一次在捷运车上,在向日葵花园的广场上,那神采奕奕的笑容呢?
更纠结於心理的疑问,自那天叶泓悯和小诚去了她家之後,再也不见纤细的身影在他租屋下的便利商店出现,不知是否和连续几天的大雷雨有关。像是列车上匆匆来去的过客,偶然临坐一块儿,搭个三两句话,下车後便再也不见如陌生路人甲,生疏得令人窘迫。
叶泓悯几次想走近问一声,以这身治疗师的身份,竟却步了。他没有刻意回避,只是来回踌躇不知如何开口。
「最近芃希看起来似乎有一点消沉,那个读书会、美术和烘焙日课老师,也都这样说,泓悯再多帮我观察看看喔!」尤宝芩在周末来临前交代了一声。
「嗯!」叶泓悯点头应诺,这正是他意欲探究的事,可否算是给了他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
悄悄隐藏的忐忑,没说。
「啊,对了!下礼拜要去的户外活动交给你联络好了,上个月敏芳应该联络过一次,现在她坐月子去,就换你来跟自来水园区那边确认,安排一下细节。」
「好喔,不过,希望下礼拜不要再这样一直下雨就好!」
这些日子以来,慢慢地总得接下更重要的工作,脱去新手菜鸟的羞涩,让自己逐渐步上职能治疗师的日常正轨。有时尤宝芩学姊得奔波门诊或急性病房,留下叶泓悯在日间病房和其他工作人员一起独揽大局,偶尔尤宝芩有事请假,便交代另一位急性病房的资深治疗师三不五时来关照一眼。
一边打电话联系自来水博物馆联络人,一边模拟该如何与女孩搭话,哦不!这应该叫做治疗性的会谈,有目的地谈,而不是闲聊扯淡、言不及义的话家常。但心中越是模拟,叶泓悯越觉得脑袋瓜电线短路地不对劲儿,胸口凌乱的大鼓敲作,从来没有如此这般拙嘴。
直到周末的傍晚,眼看蓝幕灰蒙的低气压紧逼湿泞的柏油路,溅起的水花几乎比车身还高,让眼前的世界陷入整片朦胧氤氲。叶泓悯实在懒得再打伞出门觅食,拐身便走进楼下便利商店。
同样的角落,白色娃娃装的长发女孩手中卷绕着一张竹筷子包装纸,浓密长睫盖住眼里的表情,桌上的餐盒看似已经用过。叶泓悯心里骤然卷起彭湃涛浪,随便抓起一个便当结帐,等待微波的同时,余光偷望过几瞟,女孩都没有抬起头。还在努力翻阅脑海里曾经演练过的字句,脚步已经不自觉来到她的身边。
「嗨!」他短促地打声招呼,咽下一口焦躁,忍住慌乱的颤抖。不顾女孩瞠大眼珠直望,在女孩的对面位置坐下,打开便当随即卖力扒起饭来。
女孩微微牵动嘴角,再度低下头,迟疑了好会儿,才嗫嚅地应声:「我妈妈说,不准我晚上再跑出来了,只能在家里等她。所以我这几天……」
她尝试解释些甚麽,像是又觉得不妥,停住了声音。
叶泓悯抬起塞得满嘴饭菜的双颊,傻愣看她,思忖她为何要对他解释这些日子没出现的原因,却又大概隐隐可以意会。一丝欣悦和一丝忧虑,混杂成扭曲的矛盾冲突,差点儿要搅糊了他的理智。
「呵呵……是吗?嗯,我也觉得你家到这里的路上太暗,女孩子晚上最好不要走过那里。」这会是最好的回答,他不禁佩服起自己的随机应变。
「那你今天?」终究还是问了。
她该不是特地来等他,特地来告诉他这件事!
绝对不是!
「我本来在客厅里看电视,可是客厅的灯突然熄掉了,我就躲到房间里。但是在房间里又越想越害怕,还一直下雨打雷,所以……还是跑到这里,人多比较容易壮胆。」她嘟起小唇,委屈地说。
「是不是灯管坏了?通常只要换个灯管就可以。」叶泓悯继续大口埋入眼前的排骨便当,轻描淡写地提供建议。
也只能建议,要不呢?难不成到她家帮她换灯管吗?
其实倒也不是不行,但去过一次便已经对她造成了些困扰,还是应该保持一些距离为妙。
可这样的当下,还有谁能帮忙,除了她自己?
「嗯,上个星期就有一根灯管坏掉,我不够高,也没有换过,我妈在家的时候又没处理,结果今天又一根坏掉,而且……我……」
女孩怯怯地问:「小叶老师会换灯管吗?」
叶泓悯当然知道她问这话的意思,匆匆咽完最後一口饭,盖上餐盒。
「欸?是会啦,我会换灯管,只是你……」一个大男人总不能连这芝麻蒜皮的小事都推托不会吧?要顺水推舟,主动自告奋勇帮忙,还是被动地假装勉为其难,还是......直接拒绝?,他还拿不定主意。
被咬红的下嘴唇,几乎快要泛出血丝,沈芃希遂还是自己开了口,细声地委求:「小叶老师可以帮我吗?否则我自己一个人也不敢回去,我妈大概又要骂我……」
怎麽能拒绝,是吧?
要等到女孩的母亲下班和她一起回家,约莫还得三个小时。若让她一个人回家里静待,光光想到娇弱的身子瑟缩在自己的房间,在滂沱大雨的暗夜雷声中,吓得惊慌失措,他也心有难舍。
「家里还有新的灯管吗?」叶泓悯问。
女孩点点头,绽起久违的笑容,终於。
「那你等我,上去拿把雨伞。」
不过换个灯管罢了,举手之劳,应该很快的。又不是作了甚麽样不可告人的亏心事,没必要心虚地遮掩躲藏,这是助人的好事呀!甚且帮的还是他所照顾的患者。
但跟随着女孩的脚步,藏在伞下的心情,却犹如小心翼翼采在水华里湿泞的双脚,带了些许鬼祟作坏事的不安。
天色渐暗後,缺了灯照的客厅,垄罩阴灰的气氛就像鬼魅伺伏在暗处窥探,龇牙裂嘴嘲笑着他隐瞒於潜意识的别有用心。他无法反驳,只能加速手里的动作,快快完事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藉着餐桌椅的高度,抬手触及天花板,好不容易拔下烧坏的灯管,女孩也瞪大眼睛盯住他的一举一动,替他扶稳椅背。
低下头交换过女孩手上的灯管,目光却不慎落入她胸前宽阔的衣领之间,浅色蕾丝包围着起伏有致的丘陵地,在黑暗中仍隐约呈现诱人线条,美丽的夜色风景直勾勾贯穿脑门,令他雄性激素贲张如洪水猛兽。
罪恶啊罪恶!老天爷!
这莫不是故意逞罚他来着,逞罚他又一次踰越医病距离的界线。
可恶,他得把迷路的注意力全数收回才行!
叶泓悯摒着呼吸,留心力度以免把持不住掐碎灯管,高手抬起仔细旋紧,还得捏夹大腿,紧缩小腹,就怕牛仔裤里蠢蠢欲动的绷胀感呼之欲出,这对平时缺乏运动的他来说,简直是满清十大酷刑!
换好灯管,蹬下椅子,来自女孩发梢的淡淡柔柔薰衣草香气,毫无预警又近在咫尺地淹入他的鼻腔,裤档里背叛他的小家伙已经再也无可救药的觉醒。
「谢谢你,小叶老师。」女孩柔声甜笑。
「不客气!」
他只得草草告辞,如同逃难一般地,拎着他的小伞,快速离开这危险高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