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菱花以为自己会至少再苦苦哀求一段时日的,可她被困在这个绣楼里,没办法出去跟杜司愈求情。而且,她已经有些灰心,或是自一开始杜司愈转身那一刻,她已知道这决定不会逆转,也暗自下定决心要离开雁城了。但若真要自己完全放下他,只有亲自确认他心里安好,方能告别这将近一年的缘分。何况,这阵子始终搁在她心绪的还有曲亭风那日没说出口的答案,她很想尽自己微薄的力量。
这其中最令她伤心的该数,她费尽十个月的心血、从小立下要让所有人刮目相看的梦想,终究是要这般无力地落幕了。从此,她再也无法留在昇平坊学习唱歌了,也无法在众人面前献演了。若是喜欢听她唱歌的观众必定大失所望,也不能让他们见证自己技艺的进步了。
在杨菱花搬进莫堂楼的第三个月,她终於知晓为何杜司愈若不喜欢她,大可叫她走路,但却提出让她住进阁楼这样的要求。曲亭风的身子状况急剧恶化,比起初见那日,她的脸色每每苍白如纸,却夜以继日地坚持在琴弦上操劳,费神在精进曲谱上。
大夫请进过数次,却总是无功而返,留下几张药方摇摇头地让她好生照料。
甚至杨菱花不忍心再逼问她为何与杜司愈两情相悦,仍执意与杜司愈分开,只得在默默静听她在抚琴,适时给一些微不足道的意见,有时她也会情不自禁地、随着乐音吟唱着即兴而作的词儿,度过宁静闲适的一日。
可若数最快乐的时光,无疑是杜司愈来探望曲亭风的时候了。她总算可以再见到他清俊的侧脸,即使他的目光从没流连在她身上,即使她每次只能识时务地偷偷躲在一旁、不让他瞧见。然後,在他每次失落而回的瞬间,她的心也在微微抽痛,可她只能够为他做到这里。
岁月无情流逝,她以为这一辈子都无法再与杜司愈面对面地说上一句话了。或许是苍天不忍她再无止境地期待下去,便在不远的之後给这段荒唐的缘分划上终点,却是用了最为残忍的方式——曲亭风殁去了。
而她,也终究在每夜梦回时所看见的,在杜司愈那般冰冷绝望的眼神中逐渐心冷。
飞逝的场景最後在杨菱花的右手意欲提起木桶,却发现她的手能穿过去、又怎麽都抓不住木桶时,她那惊讶的神色上落幕了。李穆贤和南宫魁也从她的回忆中被驱逐了出去,回到已天明破晓的莫堂楼上。
这厢的杨菱花已辗转乍醒、自七弦琴里脱离出来,则见李穆贤绞着眉,状似腰酸骨痛地抚着自己的腰侧轻揉,离她不远的南宫魁则神色平淡地贴着墙侧躺。两人横七竖八的姿势让她不禁关切道:「李姑娘、南宫公子,你们昨晚是否睡不安稳?」
李穆贤扶着腰勉强站起,漾出一抹笑容直说没事,眼神却没敢停留在杨菱花澄澈的眸子太久,毕竟她会弄成这副德行,也是因偷入她的记忆所承受的反噬,大概休息两三个时辰便无恙了。一方缘由是於心有愧,一方便是担心她会不自觉地对历历在目的杨菱花在这些年月所遭受的境遇,流露出同情或不忍的眼神。
「那就好了。我⋯⋯」杨菱花遂露出释怀的浅笑,想起昨日眼前二人来之时与她说的话,即使是挟持绑架,也要把杜司愈带来给她磕头认错。虽然她心想或许他会来,也只是给她一丝可怜的期盼,却仍感到已成焦土的心在死灰复燃。而她好久不曾梦见的过往点滴,竟不知为何在昨夜再能重临一遍。
「怎麽了?」李穆贤见她欲言又止,不明就里地问。
「没有,没事了。」她连忙停住自己的遐思,这便足够了吧?只要仍存有这份回忆,她如何还会寂寞,纵使不能再靠近、再偷偷看一眼。心上了然即使永守在这绣楼,也不会等到他主动来的一日了。略微黯然的眼神似乎又停在曲亭风弹奏最後一曲的画面,那样的天籁之音,她如何忍心任其腐烂在这不见天日的深林中?
「对了,若二位不嫌弃,可否听我奏一曲,聊表心意?」似水眸光流转在檀木桌案上断弦的七弦琴,初闻时无法言状的感动,她只想再次传达出去。
李穆贤捧着琴下了楼,望见杨菱花慎重的颔首後,对着她的牌位,便将琴抛下南宫魁用附近竹叶点燃起的火堆中。
待余烬成白灰,一把保存尚佳的七弦琴赫然出现在杨菱花的跟前。她俯下身交叉着双腿,琴放在其上,遂将十指置於琴上,犹如轻抚爱人般那样温柔。勾弦拨出的瞬间,音色低回如深谷,只可惜奏出部分高音的琴弦断了,不然⋯⋯
「杨姑娘,我忘记给你这个了。」瞧见杨菱花苦恼哀伤的模样,李穆贤这才忆起陆炎在离去前千叮万嘱给她的回光镜,遂从右衽伸进去掏出来递给她。这是一个巴掌大的铜镜,给它的铜光照过之後,在阴间破损的物事便可恢复原样,可物如其名,所谓回光返照,只能再完整无缺地使用一次而已。
听了李穆贤的解说,杨菱花接过去怔怔地看了回光镜良久,苦笑着喃喃:「是麽?若我已注定无法在他面前奏曲,又何必再痴等下去呢?」
那绝望的笑容中,彷佛渗了血般疼痛,李穆贤恍然了悟,原来陆炎早已预料到她终究要做的抉择了麽?可若选择了便没有回头路,正如她所说的,为了完成曲亭风的遗愿方受困在此的她,便永远都出不去了,至少在杜司愈有生之年内。所以陆炎那时才吩咐她要把回光镜交给在莫堂楼的人,这是逼她做一个了断。此刻之前尚有的犹疑皆烟消云散,原来陆炎要寻的人从来都只有杨菱花而已。
淙淙的乐音低吟着流淌出来。杨菱花抚着琴弦,想像着在此隔绝尘烟的一隅谱曲的曲亭风的心情,交织着在杜府和昇平坊的平凡点滴,耳边似乎又响起他愠怒的责怪:「怎麽连这点保护自己的本事都没有,当初我怎麽会招你进来的?」
分明是那般责备的语调,却让她无比的怀念,还有那时仍是感觉被他护着的时光。若是他看到她现今这模样,恐怕又得怒斥一顿了。不,或许他懒得再去管她的事了。罢了,不管他在何方,只要仍是安好便足矣。
悠悠的一曲终毕。曲亭风留在世上的最後一曲蕴含了世间情爱的甜蜜、寂寞以及最终释怀放开的高低起伏,浓缩的也是她对杜司愈的感情吧。大概这也是她与杨菱花在情路上都颇有相似,时而嘴角上扬的笑,时而眉头皱起的苦,统统都化成从容如细水的乐音。
久久沈浸在乐曲的余殇中,杨菱花低垂的螓首方抬起,却在一瞬间让不知何时已站在围墙下的杜司愈给静止了眼眸。
睽违多月,他不再高远冷漠得如天上的月,而是一脸丧失往日神采的颓然。双目缀了血丝,胡渣垂满了他的下巴,甚至她尚可闻到他身上传来的阵阵酒气。对上她的视线望了良久,他踉跄了几步地上前亟欲拥住她,却只能是无尽的徒劳。
在他尝试了好几次,双腿一次次地跪在地上,杨菱花才抱开七弦琴站到一旁,泪早已布满脸庞,颤抖着音道:「坊主,你方才听到整首曲了麽?」
在看到杜司愈哀伤地抬起眼时,她便知晓他该是听见了,复又绽开一如以往的浅笑:「那就好了,亭风姐姐临终前叮嘱我定要弹给你听的,我总算可以等到你来了,终於可以下去给亭风姐姐一个交代了。」
「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才⋯⋯那时为何不告诉我你病了?现在还⋯⋯」杜司愈伸出手抬高及着她的裙边,却抓不住她了,才恍然她真的不在世上了。
听见他这般温柔可又万分自责的声音,杨菱花心中虽涌出委屈,但还是强忍着泪慢慢释然,她也趋前伸出手示意地抚着他的背,即便这麽做只是徒劳,在他耳畔轻轻道:「该是菱花对不住坊主您才是,亭风姐姐让我好好照顾坊主的希望,我此生终究无法达成了。坊主,我只想告诉您,菱花从来没有想过要取代亭风姐姐,也永远不会。您以後要好好保重自己。」
「菱花⋯⋯」他再三散在风中的沈重呼唤,伴随着杨菱花化为星点的身躯渐渐消失於天地中。
——<曲卷风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