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狠狠地将液晶萤幕摔到地上,把办公桌上的私人用品扫进包包里,拉上一旁的行李箱,快步走出办公大楼。下午两点多,台北马路上车少的出奇,因为今天恰好是除夕。几分钟过去,竟然拦不到一辆车,我耐着性子来回踱步,嘴里喃喃的咒骂着,想起今天的一堆鸟事,不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在广告代理商工作,一转眼三年过去了。成天面对傲慢无理的客户之余,还要应付固执天真的创意部门。原本就卖好三点的火车票回池上,我上午特地赶到公司,因为客户希望标题能大一点,而创意部觉得很丑,说会遮到产品所以没办法改,我不断地跟客户沟通,结果最後还与美编大吵了一架,来来回回处理四个多小时,案子还是悬在那里。
我蹲在地上哭了一会,站起来擦了擦眼泪,心里想着:「不过就是个烂工作,大不了不干了。」这时电话响起,是公司打来的,我索性关了手机,拎着行李箱往车站走去。
***
下午两点,池上天气挺好,靠山边的一间透天一二楼小屋子外,停着一辆破旧的蓝色小货车,一楼屋里传来阵阵急促的敲打声,一个三十出头岁的男子,拿着木槌与雕刻刀,正处理一块海边捡回来的漂流木。他穿着短裤打着赤膊,背上结实精壮的肌肉,贴着一粒粒的汗珠,突然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电话响了。
「家齐呀!晚上记得过来一起吃饭啊!」电话那头传来亲切温柔的声音。
「陈妈,我知道,等会我梳洗一下就过去。」
「陈曦也要回来了!」
「我知道,您已经说了三个多月了。」
挂了电话,他望着工作台上的半成品,突然不知如何下手,索性先搁着,在梳洗之後上了二楼,打开电脑搜寻了一下资料,翻了翻国外的设计杂志,望着书桌前的窗外,怔怔的发呆。
***
火车沿着东部海岸铁路一路南行,我倚着窗,看见窗上映着一双红肿的大眼睛,窗外的景色如海市蜃楼般的闪过眼前,但一想到能见到久违的爸妈,心里就能感到一丝安慰。这天虽然是除夕当天傍晚,火车上依然满是返乡的人潮,有些人大包小包的靠着椅背打盹,有些人忙着滑手机。我心想,这些人跟我一样,都是离乡背井在外打拼的游子,在过年的最後一刻才能返家,我又有什麽好埋怨的。
傍晚六点多,池上的天空已是一片墨青,下车的人不多,前几天跟爸爸约在车站,拿起手机我整个吓傻了,我竟然一路上都忘了开机,慌忙地打开手机,六十几条讯息,八十一通未接来电,其中五十五通是公司打来的。我赶紧先打给爸爸。
「喂!爸啊!你在哪里呀?」
「阿妹,你电话都不接,你知不知道你妈都急哭了!」
「对不起啦爸,我…我…」眼泪不争气的流了出来。
「好啦!好啦!我在车站外面,别哭了回家再说。」
我边哭边急忙跑出车站,黄色路灯下站着一个精壮的老人,一看见我就大步迎了上来,他抱着我轻拍着我的背。「好啦!别哭了。我们回家,菜都凉了。」
「爸啊!」我好像哭得更惨了。
上了车不一会就到家了,爸爸匆匆忙忙的下车,拎着行李箱走了进去,我一进家门就冲去厨房,看见妈妈那焦急的脸庞,眼泪又不自主的流下来。
「阿妹!你电话都不接,我都快急死了。」
「妈啊,我忘记我离开公司关机了嘛。」我哽咽着说。
「好啦!好啦!大过年的别哭了,快去准备吃饭了,乖。」
***
下午四点多,我沿着田间小径,骑脚踏车去陈妈家里。陈妈有两个小孩,姊姊叫陈曦在台北念书,然後直接在台北找到工作。弟弟叫陈俊在左营当兵,几天前就先回来了,陈俊有空老是喜欢往我工作室跑,齐哥齐哥的叫着。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摄影,但自从看了我堆在二楼的摄影作品後,就老是来借我的相机到处去乱拍。至於陈曦,这三年来我倒是没见过本人,对她的认识,都是陈妈不厌其烦的透过相片介绍的。
一进门就看到陈妈焦急的拨着电话,陈俊背着相机热切地迎了上来。
「齐哥,你快看我今天拍的照片,是不是进步很多?」
我先对着沙发上的陈伯点了点头,然後虚应了陈俊几句。
「这几张街景的构图挺有意思的。」
陈妈在厨房与客厅之间,来来回回的跑着,不时地拨打着电话.我问了陈伯才知道,陈曦的手机打不通。
「这孩子真是的,也不知道往家里来个电话。」陈伯气着说。
「放心啦!姊那麽凶,不会怎样的啦!」陈俊调皮的说。
我尴尬地坐了下来,喝了口茶,陈伯坐不住,说要先去车站附近找朋友。陈俊则拉着我说要去拍黄昏的街景,我正好趁机去外面透透气。在池上这几年,认识了一些有趣的朋友,许多当地的年轻人回到池上,做一些文创小物,也有一对从科技公司退休,来开民宿的夫妇。
由於恰逢除夕,街上显得冷清。陈俊拿着相机胡乱地拍着,我心想:「幸好科技进步,否则得浪费多少底片。」随着天边暮色渐浓,我们信步走回陈妈家。正巧遇到陈伯拎着行李进门,背後跟了个女孩,绑着马尾,大约一百六十公分高,矮我一个头,穿着牛仔裤淡黄色上衣,一双白色布鞋,红着双眼急急忙忙地走进家门。我和陈俊跟着他们後面,只见那女孩一进门就往厨房里去。
***
梳洗了一下回到房间,看着镜子里那哭肿的眼睛,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都几岁的人了还那麽爱哭,可是在公司里,我无论受到多大委屈,也不会轻易在外人面前落泪。房间里还是老样子,桌上摆着一张我与老黄狗的照片,想想小黄也走了五年,也因此我不再养宠物。又想到白天那台萤幕,不知道有没有摔坏,如果要赔又是一笔开销。但多想无益,我换上轻松的长裤,套上一件宽松的帽T,轻吻了一下照片,下楼帮妈妈打点打点。
经过客厅时,撇见一个男生,牛仔裤白衬衫,一双旧旧的靴子,一头卷发有点乱但还挺好看的,他坐在爸爸旁边喝着茶。我跟他点了点头,匆匆闪进厨房。
「妈,那就是什麽谁喔?」
「家齐啦,我不是都有传照片给你看。」
「是喔。」我漫不经心地回答。
三年前,一个来路不明的家伙,背个大背包来到池上租房子,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妈妈说:「他每年都一次付清整年的房租,名字叫做家齐,好像也不清楚他姓什麽,反正一住就是三年。」而妈妈在镇上开五金行兼卖一些杂货,因此认识了他,每到农忙时期,他都会去爸爸田里帮忙,所以遇到一些重要节日,爸妈都会邀他一起吃饭。虽然也会问到他的家世背景,但他始终三缄其口,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不问了。
「爸啊,弟弟,开饭罗。呃…还有那个…」
「我叫家齐。你好,你是陈曦吧,幸会幸会。」他站起身大概有一百八左右吧,浓眉大眼的,好像还特地刮了胡子,长得到不令人讨厌,我客套地点点头。
弟弟突然一把把我拉进餐厅,在我耳边轻声的说:
「姐,你怎麽穿这样啦,相亲耶。」
「相你的头啦。」我一掌打在他小脑袋瓜上。
爸爸在桌下摆了盆炭火,满满的一桌子菜,家?桌子不大,还有很多菜先摆在厨房里,我看又得吃好几天了。席间妈妈对那个谁格外的殷勤,又是夹菜又是寒暄,好像他才是她亲生儿子,我倒像个客人。我当然清楚妈妈的念头,但我在台北其实有个男朋友,就是今天跟我吵架的那个美编。他跟我一样大,我们在一起快两年,一开始常为了公事吵架,只是最近好像什麽事都可以吵。反正,我觉得跟他应该也不会有结果,索性就不跟家里人提起。我看那个谁好像也挺尴尬的,正想帮他圆个场,突然手机响了。
「对不起,我去接个电话。」
「吃个饭接什麽电话啦!」妈妈皱了个眉。
我一溜烟的跑去客厅,电话那头传来急切的声音。
「喂,陈曦吗?你到家了吗?我打了一下午电话,我很担心你。你知道吗?今天中午是我太冲动了…」
我心里想:「五十五通,我知道。」我不耐烦的把手机挪开耳朵十公分,让他自己说去。过了一会我对着手机说。
「明宏,我们吃完饭再聊好吗?」
「曦,你不要生气,你听我解释…」
「我们家现在在吃年夜饭,吃完我再打给你,可以吗!」我真的不想听他罗唆个没完,非常不耐烦的说。
「曦!你听我说…」
我挂了电话,关了静音,心想:「气死我了,有完没完啊。」深呼吸一口,硬是补上一个微笑回去吃饭。
***
从她接完电话回来,脸上挂着很不自然的笑容,整个气氛开始怪怪的,陈伯赶紧起身说:
「大过年的,家齐,我们来喝点酒好了。」
「老爸,你跟齐哥喝,每次都是你先喝醉。」陈俊站起来喊着。
「老头子,喝一点就好,别像上次中秋节⋯⋯」
「过年嘛!阿弟来帮我搬酒。」
我尴尬的笑着,陈曦突然站起来。
「好!老爸,我陪你喝!」
「阿妹你不要在那边瞎起哄,你们父女俩一喝起来没完没了的。」陈妈又是眉头一皱。
我很清楚陈伯的个性,酒兴一开就停不下来,倒是陈曦也能喝酒,让我有些惊讶。记得今年中秋,陈伯找我来家里吃饭,饭後喝多了跌倒,还叫了救护车,那天一直折腾到凌晨两点多才各自回家。
陈俊抱着一坛小米酒走进来,帮大家都斟上。
「来,新年快乐。」陈伯说。
「新年快乐。」大家异口同声敲了杯,一饮而尽。
饭後,我跟陈伯在客厅喝酒聊天,姊弟俩跟陈妈在餐厅收拾。
「家齐呀,你过年都不用回家陪家里人喔?」
「陈伯,你不是问过好几次了,我都自己一个人呀。」
「你爸爸妈妈呢?」
「我妈在我国中就不在了,我爸那边没什麽联络。」
「唉!这都是大人的事,苦了小孩了。」
「不会啦,我一个人不是过得挺好的。」
「也该找个老婆了。」陈妈端着一些下酒菜走进客厅,陈曦在後面耸了耸肩,翻了个白眼。
「哈哈哈,陈妈你忙了一天,先坐吧。」我转个话题。
「是呀,妈妈你先坐下,别老操心人家,人家⋯⋯」
「家齐。」我提醒她。
「对,人家家齐会有自己的打算啦。我去帮你砌壶茶。」
後来大家喝着酒说说笑笑,我仔细地端详了陈曦的样子,细细弯弯的眉毛下,一双鬼灵精怪的眼睛,没有上装的淡雅面容,感觉就像池上一样的轻松自然。聊了一会才知道,陈曦大学一毕业就进入知名广告代理商,担任AE的工作已经三年了。
「这三年怎麽都没看见你回来。」我问陈曦。
「怎麽了?我回来还要跟您报备喔?」陈曦笑眯眯的说。
「的确是不需要。所以你是服务哪些客户?」我赶紧转移话题。
「我们团队只负责一个专户,广宇开发集团。」
我愣了一下。「喔,没听说过。」
陈俊跳起来说:「什麽没听过!广宇大得很耶!有营造、电信什麽的,大集团耶!」
陈曦狐疑的看了我一下。
「我每天玩木头,怎会去管这些。」我喝了口酒。
「那你是做什麽的?」陈曦带着一点酒意问。
「齐哥是搞艺术的,最近在做木雕。」陈俊抢着回答。
「没有啦!就随便玩玩而已。」
「随便玩玩就能有饭吃吗?」陈曦依然带着笑容问。
「其实,有固定配合的艺廊在收我的作品,所以还过得去。」
「所以才常来我们家吃饭吗?」
「陈曦!你喝多了喔!」陈妈急忙制止她。
「哈哈哈,算是吧。所以很谢谢陈伯陈妈的收留呀。」我苦笑着。
「唉,家齐说这什麽话,我们家陈曦就是这样没大没小,来来来,接着喝。」陈伯端起酒杯,我也回敬了他一杯。陈曦大概也知道自己有点不太礼貌,连忙傻笑着敬了我好几杯,我想这算是她道歉的方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