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暑假交替的下一年,是正值爸妈口中重要阶段。在每一本厚重的参考书後面,都夹藏充斥被算术公式与古文解析的背诵痕迹。
想考上理想的学校,五科各占满分六十。若总成绩没超过三分之二,心心念念的未来憧憬就没有意义。不能实现的梦想,便是别人眼里的白日梦。再如何向他人解释,即道法自然,也是无力言说,浪费口舌罢了。
我并非第一次与赵孟伦拥抱。
只是过往全都当玩笑。
这样又算什麽呢?
认真计较起来,就是孩子扮家家酒,似真似假。但在我心里,却从没想过要把赵孟伦当作交往对象。并不是没感觉,或许这样对他来说不公平,但我早已下定决心。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能耽搁。
在仅剩不到一年的时间。
考上第一学府,远离这里。
「等等。赵孟伦,听我说。」
我把当初Bird开导我的豁然开朗,真切的传达给赵孟伦。
「我想好好读书,考上理想的高中。并不是把在学校的生活当作玩乐。这件事情我不想多讲,因为多说多错。而这些,并不代表我不喜欢你……」
赵孟伦露出腼腆的微笑。不像是被拒绝後试图化解的尴尬,
「好吧。书还你。我也只是说说而已,不勉强。」
他松开原先自以为是的乐趣,把双手交叉贴背,弯着腰。在我还未内疚的道歉之前先开口,
「原谅我吧。闹一闹,不是故意的。不可以生气哟。」
将额头贴近我的眉心,
「不过,考试加油。我会一直陪你的。」
依旧是记忆里,温暖的单眼皮男孩。
装模作样的故作镇定与温柔,蛮不在乎却又紮实的贴心。
放下心中大石,难得恢复平和心境。
「我加油,那你呢?」
低下头,稍微检查书封及内页的完整。忽略方才的尴尬,口中反倒念念有词,
「难道没想去计画升学的事吗?」
再度抬起头时,赵孟伦早已走远,在前方处出口的人行道那叼烟。
「什麽啊,真没意思。」
刻意放慢脚步趋近,还想要兴师问罪。赵孟伦知道,在加速吞云吐雾後便把烟扔地踩熄。正好赶上,如闯祸的小孩般向我迎来。
「书还好吧,应该没被我弄受伤。」
「我有癖好。不要弄坏我的书,你真的太粗鲁了。」
无意的任性纵容,猝不及防忙收住了口。赵孟伦见状,还没来得及疑惑,就被我用话带开了思绪。
「知道最近新开的那间书局吗?」
赵孟伦噘嘴,咬唇想了一会儿。
「哦。想去啊?走,我带你去。」
突如其来的率性。
赵孟伦张开手掌,把我空出的手牢牢牵住。
『谢谢你。』
这句话即使在赵孟伦面前说了一千次,也不及在我内心刻划一次。
或许在哪一天,我真诚的暗想着。能够真的释怀过往,那就好了。
§游乐园§
摩天轮缤纷色彩的车厢像糖果盒,在农历春节前夕散发出黏腻香甜的气味。游乐园里三两成群的人们落在派於手中紧掐复杂地图的每一个角落。孩子笑了,四处都充斥欢乐。高度将人的视野拉广,把地面万物的简单朴素凑成一幅清明上和图。谢青哲望着湛蓝的天被层层叠叠的浮云抹了光,隔玻璃窗在他的胸口透出建筑物的影子。
苏姿颍坐在身旁,依偎不语。微微迷离的眼眸正瞧着车厢上如万花筒的压克力彩片,口中含了方才向他撒娇买的造型白巧克力糖。
这是轻易被遗忘的,第几次约会。
「啊,这里你来过几次?」
苏姿颍的话被嘴里的糖挤压,变成了含糊不清的模样。
「怎麽?」
谢青哲像是独走在山林里被突如其来的群鸟振翅声给惊醒。
「我说,」
她终於把浓稠的巧克力酱给推进了喉头里。
「你常出来玩吗?」
苏姿颍举起手,用食指戳谢青哲的脸颊。
「你好无趣。」
谢青哲听不懂苏姿颍是否话中有话,深怕不明就理迟早将她惹毛。索性只露出浅浅的微笑,上扬勾起的嘴角颇为无奈。
「嗯。还想坐吗?」
他发现已下降得越来越接近地面。
「花钱买的门票,你只玩这一项?」
苏姿颍的眼神开始变得锐利,她知道谢青哲对此只觉百般无聊。每当她学其他情侣中的俏皮讨喜,谢青哲的脸上便是这一贯无情的笑。她真的不明白,到底怎麽样才能让谢青哲真正打从心里开怀大笑一回。
在那几个亲手做礼物的夜里,苏姿颍总是在每个步骤说一次我爱你。她看星座书上说,这是一种魔法,可以让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的小心机。对谢青哲的喜欢与爱溢出於言表,还溢出於天地,溢出在人人称羡妒忌投射而来的眼光里。
「我不想出去。要是你想走,我们就离开吧。我不想待在游乐园了。」
在分钟内就该起身踏出的时机点,苏姿颍无动於衷的对谢青哲明示。
「你想呢?」
她把怀中那袋包装精致尽美的巧克力藉着站立而故意掉落在地。
「想走我就回家罗,反正你也没心继续待在这。」
苏姿颍直视的眼,是与谢青哲谈判的筹码。总之,她对如此磨人的气氛也不能再三苟同,且又如同忍辱偷生。
傲气的冶艳在谢青哲的脑海绽放又萎缩,昙花一现。
苏姿颍很美,是众人认可的美。沉鱼落雁亦或芙蓉出水都担当的起,一顾倾人。只是,唯有那晚在她勾起发丝的耳垂後颈闻得的那阵花香,缭绕无数回,昼夜犹感孑然寂寥。
麻痹自己的大言不惭,无所谓花自飘零水自流。
我,好想你。
「请问还有要搭乘吗?」
外头喧嚷的沸腾在被掀开门的瞬间潮起潮落的拍打在两人身上,激起沫白的浪花。游乐园的服务人员忍不住歪着头,对着里面僵持不下的固执拆解。再度开口吆喝,
「请问,还要乘坐吗?」
苏姿颍隐忍不住脾气,正欲还嘴。谢青哲连忙去抓她的手,弯下腰快速捡起遗落品。
「知道了,走吧。」
放任工作人员自顾自的招揽排队成龙,人潮亦步亦趋的向前消化。苏姿颍终究怒出一抹嫣红,忿忿不平。
「这算什麽。可以这样赶人的吗?」
「别闹。」
谢青哲拉了她走远,才开口安抚。
「假日人多,别扫其他人的兴。」
「呵,别扫兴?」
苏姿颍扯离了谢青哲的指引,立刻就清醒了。原来他与牵手使出的力,远远不及另一只紧揪糖果束带口的劲。眼前的男人只顾一心向前,自己竟被刻意遗忘。风吹走的筝,相隔千里,直至一点,消失不见。
「他妈的,是你才一直扫我的兴,到底懂不懂啊!」
缩小成尘埃的自尊心,随飘渺凋零的背影逝去。她不忍断舍离,狠不下心。气恼自己的无能为力,只能在人来人往的广场上大声哭喊,
「谢青哲,你给我回来!」
跺在地面米色蕾丝草编鞋楦头变动贴合了脚掌,一鼓一收磨破了脚跟。痛觉让苏姿颍更咬牙切齿,脱了鞋就往前砸。
「滚啦,滚越远越好。算我眼睛涂了狗屎,看错了你这只狗!」
说完就蹲在地上,赤着一只脚抱头痛哭。
谢青哲从後方的冰淇淋车走来前目睹所有,不觉有些哭笑不得。他原来只想借人潮拥挤吓人,挫挫苏姿颍的锐气。没想到事情演变如此,只好随她去闹再来收拾。最後,他手持乳酸口味的日本冰凑过去,出声呼唤。
「好了,不要哭了。这给你。」
苏姿颍期待的终於实现愿望。傲娇抬头不愿收,只直视向前。谢青哲叹了一长气,才硬是先去拾取昨天新买的鞋,才返回她面前。
「冰棒拿去。起来吧,帮你穿鞋。」
谢青哲单脚跪地的姿势如恳求原谅,苏姿颍紧握冰棒棍,眼睛只盯着在绵密口感上冒汗的酸甜滋味。心里惦记着得来不易的交往,就破涕为笑的站起身,伸出脚让他穿鞋。
「不准再惹我生气了,听到没。」
苏姿颍啃咬柔软的冰,舌舔嘴角的与其叮咛。
谢青哲没说话,默然的替苏姿颍将鞋套稳固。
脑里正想着,一天过得真的好漫长。
§书局§
赵孟伦鲜少看书。
为了打发等待的时间,他迳自往杂志区去,不久便安然的在那翻阅体育类别书籍。
这几周早起。妈妈指着餐桌上几期的艺文指桑骂槐,又高调指教我功课。随後在校园内的图书馆阅几本书,便一早打定主意要买。仔细索引去找,不一会儿功夫就全有了。
新开幕的书局共有三楼,摆设大同小异。一眼望去,胖瘦宽窄的墨水气味填满展示柜。稍加一瞥,抛光石几净,吊挂在清水模上的艺术灯条列整齐,柔和朦胧。
我在文具区逗留,在提供试写的便条纸前驻足,翻阅划满奇怪线条,不知所谓,不知所云。正式营业的几周,大小不一、冗长又不通情理的字句在里头尽收眼底。大家皆为了握新笔的拿手服顺随手挥毫,於是在到此一游的乐趣里,惊见了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心里的平静为何又再起涟漪?
谢青哲的名字化为蓝绿色墨水行迹,不偏不倚在角落空白处矗立。
明明,都已催眠自己不去在乎。就连一张纸,一枝笔。一个莫名的机运,偏在此时悠然提起?
无论如何,皆以不同於原本的模样了。
「谢青哲。」
从耳边猛然窜入的男声,磁性的嗓音引人腰间一阵发痒。
「你写他做什麽?」
竟不知赵孟伦何时偎来,一把就扯下柜上用强力夹夹叠,那使人愕然不已的纸细看。
「不对,这字也不像你的。」
他不等我反驳,自己已经推论出答案。
「看起来,是苏姿颍吧。」
指着上面方正滑顺,劲尾稍作右偏的字让我认。
「这女人真讨厌,自信过头了,连在这种地方也方便当随便。」
赵孟伦从容自若的把纸张叠到最後页,夹回原位。
「像不像阴魂不散?」
他笑着对我看,我却一时还不能把怅然若失给压抑下来。还得装作事不干己,一副旁观者清的姿态,真的太难。
「我们去结帐了,好不好?」
逃避了应当回覆简洁爽朗的时机。赵孟伦或许以为我惧怕,也不追究,立刻就应好。
我抱着手上尚未拆开封膜的新书,一路如履薄冰。
岂知怎堪谁笑我,顾影自怜。
§一年後§
再也不用日日夜夜抱着这些厚重的知识共枕而眠了。
整叠整叠被塑胶绳索捆绑的鹅黄色考试卷是全班获得免死金牌,可悠然放纵的铁证。黑板全是涂鸦,教科书被男孩子在扫地时间一本两本的扔,踢进校园内资源回收场。剩余的三周,课堂上皆无事可做。
在制作毕业纪念册之前,谁都得听话。被叫到校门口前排列整齐的拍着全班同学与师长的留念照,还要衣着整齐才可以。
Bird站在较高的位置,我总担心她踩在课桌上危险。她用食指戳我的头,狂妄的笑称这是长的高的人才有的安排。班导师精心打扮,在外传暧昧的地理老师旁显得小鸟依人。这一年,发稍落在胸前,浏海拨往旁边。赵孟伦在几分钟前特别叮咛我,眼镜应该拿下来才对。现在想想,拿或不拿,好像也没差别,索性就这样拍了照。
在这之後的同乐会,布置教室的工作被女同学分配。自从那天之後,换座位的每一次,我都刻意离谢青哲很远。在男生全都跑去电脑教室玩乐的同时,几个女孩子正拿着美工刀在心仪的对象书桌上刻字。
Bird总会双手叉腰的在附近徘徊,如同大考那次巡察的监考官。
「同学,破坏公务。现行犯喔!」
逗的被指名的女同学花枝乱绽,出手戏谑的拍打Bird的背。
「很讨厌噎,都快毕业了,告白哪有关系。」
那女孩腼腆的抿唇,偷打穿的耳洞上镶了钻,若隐若现。
「毕业之後,怎麽可能还会见面。考试成绩一出来,都各分东西了。谁还会管什麽丢脸不丢脸,害羞不害羞的。又不是苏姿颍,天天在那恩爱。她至今都不知羞了,我怕什麽?说不定早就跟谢青哲约定好,一起上同一所高中也说不定呢。」
Bird皱眉,脸上写满了不屑。
「啊?同所高中,恐怕谢青哲也办不到吧?前段班跟我们的程度,能相比吗?」
另一个女同学正系紧气球棍上的缎带花,一听到话题中心,还没放下手中的物品,就围上前去急忙出声附和。
「你们都错了,这件事只有我知道。苏姿颍她根本没心读书,从跟谢青哲交往的那一年开始就只谈恋爱,不顾功课了。这次考试听说她全没准备,已经确定读区域高职夜校了。」
「什麽?!」
其余几个耳闻消息的人,不免惊呼。
「她到底在搞什麽啊?有必要这样吗?」
「谁知道。她那些乾姊,乾哥。好朋友好兄弟好闺蜜,通通都要读那所学校的夜校啊。况且苏姿颍在前段班跟人好像也处的不好,都被排挤,读不下去吧?」
随後只顾着听说却没专注的女孩突然娇嗔好一会儿,搥胸顿足。
「哇,都是你们啦!害我刻歪了。」
Bird一看都笑歪了身,抱着肚子开她玩笑。
「哈哈哈,哈哈。这告白铁定失败的啦!还没开始就被自己唱衰,笑死我了。」
欢愉的气氛在此时此刻更添光彩,我随和的展露微笑。
但这些小道传闻,总又会在我辗转反侧的每一夜,更难以入睡。
我只顾着剪纸,把列印出来空白处填洒各色金葱亮粉的字体下方细微黏上泡绵胶。众人嘻笑怒骂里天真无邪,暗藏了我卑劣的幽伤。剪刀柄持久後在虎口留下深红色的印子,一张一阖的俐落剪下。满地被撕开的亮黄纸似正方形,点阵式的花。
同师授业的同窗若可谓同林鸟,那毕业何尝不是各自飞。此时在脑海里略提苏姿颍,便是记诵至烂熟的便辟善柔佞。论语那几行过目不忘的益损三友,她不会比我还不透彻。非不能懂,而是甘愿放荡不羁,性格欲想面目可憎,能同那一群人。
後段班,早熟的小大人。
不读书也能自有一片天的年少轻狂。
倏地又恍然大悟,想起自然课在教室里翻阅文本读些许天文学。数不尽的繁星点点,在遥远的天边闪耀,无光害的昂首赞叹瞬息万变的宇宙奥妙……
「喂,喂喂喂喂喂……」
突然急骤的喊叫声伴随着招手动作一致,欲吸引旁人目光。大夥儿皆对靠在窗边的女同学探头探脑的举动感到不解。
Bird最先出头,替大家开口,
「怎样,快说啊。」
女同学连应对都目不转睛,彷佛连说话都嫌浪费时间。
「快来看啦!谢青哲跟苏姿颍在广场的小花园那说话,女方像是在哭噎。」
我马上抛下手上所有的事物冲向前,迅速扳开虚掩的窗棂向外查看。所有人见状也跟着冲上前,上下左右均挤在一块。
「苏姿颍在讲什麽啊,激动成这样。」
Bird一边瞧,一边喃喃自语。
「该不会是在提分手吧?」
瞬间,我的心揪成一块。
在被现实重击理智之前,绷紧神经握住的拳头,在掌心压陷出鲜红色指甲痕。
拜托,在毕业前夕。
不要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