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凝视了我好一会儿，但最後只是无谓地摇摇头。「反正你最终还是会忘了我，我坐在这里对你说的每一个字，你都不会记得。只是⋯⋯」
我抬起头，等待他要接续的话。
「只是即便如此，我还是会一直一直，把你记在心里。」
不知为何，他说出口的这句话，竟然会让我在脑海中浮现出白均澄的脸庞，胸中复杂的情绪忽又翻腾涌出，这卑微的央求的语气，有种悲从中来将我淹没。
「不会的！我的记性一向很好，我⋯⋯」
「可是我也早就消失在你的生命里了，不是吗？」
小男孩倒看似坦然，潇潇洒洒，我终於理解为什麽他给人一种超乎年龄的成熟，那双有故事的眼睛，本就不会活得平凡，这点和白均澄，真的好像。
他对我轻轻一笑，没有任何怪罪。「没关系的，不要愧疚，世界就是这样。有些命运，就是终其一生都注定不再交会。」
一颗颗斗大的眼泪又自眼眶滑落，我也不晓得我为什麽要哭。「可是我不想要这样⋯⋯我求求你，告诉我你是谁，只有名字也好，我会很努力记在心里，不会再像上次一样把你忘记了。」
小男孩睁着大大的双眼，我也瞥见了他的眼眶湿润，他继续笑着摇头。「我不记得我的名字了。」
闻言，我的心一沉，他没有说谎。
「不然我告诉你我的名字吧，让你记住我，」我连忙想了另一个替代方案，我一个字一个字缓缓地说出。「游诗妍，我的名字是游诗妍。」
「嗯，我还记得。」小男孩露出欣慰的神色，他的眼眸一沉，流露出了疲态。「我好想你。」
这个眼神，我也在白均澄身上看过，那是当你为了坚守某个信念而不得不和某部分的自己做出切割时，矛盾又痛苦，却不得不这麽为难的心情。
尽管我对眼前的小男孩没有任何印象，却是出乎我意料地熟悉，我总觉得我俩之间的灵魂，好似也曾这样交会。
是白均澄的兄弟，说不定也是在过去的时间里，我们曾经非常熟悉，白均澄最亲昵的对象？
我轻轻地低唤。「我能抱抱你吗？」
还以为他听不见，但他只是静静地摇头拒绝，他的眼神里，多出了一份大人独有的沉重。
「那⋯⋯我能做点什麽，让你开心起来吗？」我抹去脸上的泪水，想要振作起来。
小男孩凝视着我，犹豫了好久好久才指着我的手。「你手上那个闪闪发亮的东西，能送给我吗？」
「咦，你是指这个吗，」我摊开掌心，白均澄的手链完好地被我握着，我都差点遗忘了它的存在。「可是⋯⋯」
可是这条手链不是我的，这是白均澄珍贵的东西⋯⋯
「拜托，可以吗？我找它找了好久，那个东西，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小男孩央求，他的眼神无辜，像极了小狗。
我很是为难。「但是这个是⋯⋯」
「还是不行吗？那如果⋯⋯我用什麽跟你交换可不可以？」小男孩提出了交换条件。「用⋯⋯你想知道的所有秘密。」
我愣了几秒，而後缓缓皱起眉。
「我想知道的所有秘密？」
「嗯，关於你、关於我，」他坚定的眼神凝视着我。「还有一切你想知道的谜团。」
我茫然地看着他，从他的眼神里可以断定他所言不假，但是⋯⋯但是，这样子好吗？用白均澄的东西，交换我的一己私欲⋯⋯？
「我想知道的谜团⋯⋯是有关於那些我不记得的过去？」
他点点头。「你想知道的任何事情，我都会告诉你。」
我在掌心握紧了他的手链，这个东西，小男孩也想要⋯⋯该怎麽办好呢⋯⋯
我犹豫了片刻，决定还是说出实情：「其实⋯⋯这条手链并不是我的。」
未料，小男孩唇角却扬起了轻笑。
「我知道。」
我不安的心晃荡而起，随後才想起自己真傻，白均澄的弟弟，会不知道这条手链是哥哥的吗？他们可是兄弟啊——
我轻拧眉角，很不好意思地向着小男孩掬躬：「我、我知道这样子擅自闯进你们家，还这样乱开你哥哥的房门和抽屉，把手链带出来真的很差劲！⋯⋯啊！我、我发誓我没有要把这手链偷走的意思，只是看着觉得太漂亮就忍不住拿起来瞧一瞧，我⋯⋯」
他忍不住笑了出来。「没事，这没什麽。」
「我、我真的很抱歉，请你不要和白均澄说⋯⋯」我懵懂地接应到对方的谅解，但还是觉得不安。「我、我不想要他讨厌我⋯⋯」
我抬起头，迎上小男孩怜爱的视线，他轻轻摇头。「他不会讨厌你的。」
我轻轻眨眼，是错觉吗？为什麽，会觉得这个眼神这麽熟悉？
「你放在地板上吧，我替他帮你接收。」
闻言，我才终於将掌心松开，手链已经被我握得十分温暖，我轻轻地把它放置在木质地板上，然後缓缓推到小男孩面前。
「那麻、麻烦你一定要帮我交给他，即便你再、再怎麽喜欢他也是！我拜托你，这条手链，对他来说真的意义重大⋯⋯」
见我紧张到语无伦次，小男孩似乎显得轻松从容，他闪耀光芒的眼睛，虽然有时总感觉被一层雾蒙蒙的忧愁垄罩，但始终温柔不灭。
他轻轻点头，像我保证，我也才得安心不少，而後他徐徐开口，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乳白掺黄，手心大小的东西，递到我的面前。
「能够再见上你一面，真的是太好了。」
他又低声呢喃，恰巧也是我能听见的范围。
「时间又要到了呢。」
我没听懂，他说得有点快。「什、什麽？」
他没有解释，手指了地板上的白色物体，我顺着视线往下瞄，他的意思应该是要我收下。
我伸手接过这个小东西，一捧到手心才看清，原来是一朵小花，中间的蕊芯是墨黑色，外扩一层鲜黄，而後再慢慢渲成乳白色，很小巧精致，但我不懂他为什麽要把这朵花交给我。
「从现在开始你要认真听我说的话，」突然，小男孩的神情严肃了起来，我内心一震，愈发确信自己认为他也许并不只是个孩子的猜测，不是猜测。「我只会说一次，所以你要用尽全力把它们记在脑海里。」
然而，他的话语声未落，我们周遭忽然刮起一阵旋风——我也不晓得这阵风哪来的——我们好像是半径中心，就在离我不到五公分之处刮起的强风把我的头发全都吹了起来，风力之强劲，发丝遮蔽我的视线，我完全睁不开双眼，甚至也有自己几乎要被卷起来的感觉，坐在我正对面的小男孩好像也抵挡不住这股强风，他语句的最後几字也消逸在强风当中。
我几进全力向着他大吼出声。「你说什麽？！」
明明距离不到一公尺，我却觉得他离我有如千里远，小男孩趴在地板上，努力寻找支点，他对着我继续用力大吼，然而我却只能凭藉读出他的唇语猜测他话的意思。
「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在你的世界里，你的时间凝结已经快要达到饱和了，所以我们要在这里先说声再见，因为令人难过的是，你与我现在所待的地方是时空的隙缝，这是不该存在、不能存在，」他说出最後一句话的时候，眼神里充满哀愁。「不存在的地方。」
然後他受不了，双手用力朝地板重鎚了一下，风势竟奇蹟似地缓和了许多——虽然仍旧强劲——他继续接续下去。
「然而为了让你来到这里，已经耗费了你太多的力气，因此你记忆的流失速度很可能会比我预期的还要更快，你的体力也可能因此在一时之间难以负荷。」
我眯紧双眼，尝试跟上他说话的速度，然而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何况我还得理解他话的意思。
意思是说，我很快就会把我们在这里说的每一字每一句忘光了吗？
「可是只要你一旦遗忘了我，还有我们在这里说的每一件事情，」他严肃地看着我，却透出一种无可奈何。「我也就会永远消失了。」
这一句话像是重鎚一样，敲响我的心的同时，也在一瞬间震撼了方圆十里，我不晓得他是怎麽办到的，但是围绕在我们周遭的风明显弱了一大截。
「所以别睡着，不论如何也克制住自己不要睡着，一旦你的神经系统进入休眠状态，所有的一切也就归零了。」小男孩的字句都深深烙印进了我脑海里。「你能答应我，拚尽一切努力去对抗命运吗？」
此时周遭的风徐弱地仅只微微吹拂，连围绕成龙卷风的那种力量也不复存在，我喘了口气，终於没有自己要被卷走的恐惧感。
重新迎上小男孩的视线，我发自内心地点头，不论如何，这个选择都不能退让。
「我、我答应你！」
听到我的保证以後，小男孩才欣欣一笑，而後他转移视线，瞄准我手上的花朵开始解释。
「这是时钟花，也是我的记忆储存之处，它就是一切秘密的根源，所有你想知道的事情都会藉此水落石出。最後，谢谢你，」他最後一次抬起头迎上我的视线，专注的神情看了我一眼後，对我深深一掬躬。「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咦，等等⋯⋯！」
我还没回过神来，只觉得受宠若惊，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然而我眼角余光却瞥见，外头的时间又加速起来，夕阳开始以飞速自天际落下水平线。
「看来这一次真的要说再见了，游诗妍，再会。」小男孩又复归原本天真稚嫩的神情，这才终於像个孩子，他无忧地对我用力绽笑，小小的手在空中轻轻地挥舞，向我道别。「希望我们还能有机会，在未来相见。」
终於意识到时间结尾的我，此刻慌张了起来，怎、怎麽会这样连个预兆都没有，我都还没有做好心里准备，等等⋯⋯
「等一下，等等，我还有话没有说，不要⋯⋯」
我想伸出手拦住他，或者抓住他，小男孩只是轻轻地笑着，然後，我们周遭的摆设忽然一一掉了色，所有的颜色都被吸收殆尽，接着轮到小男孩身上的颜色也一一消逝，他的指尖开始泛起光芒，在我眼里看，那就是消失的象徵。
而我又忽然感受到空气分子的疏密改变，我再度违抗地心引力漂浮了起来，我开始越飘越远，光芒也逐渐密布小男孩的身躯，眼泪忽然溢出眼眶，我伸出手想要抓住他，但我办不到。
「不，等等，拜托，不要⋯⋯」
他软绵绵的奶音轻徊反覆，彷佛在我耳际呢喃，像是诉说，又似怀缅。
「所有的秘密，都藏在时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