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芳慈的母亲慕蓉华,是位红极一时的歌手,虽然结婚後逐渐淡出歌坛,但仍是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歌曲,当中最具代表的,便是曲风忧伤的爱恋情歌『心甘情愿』,而张芳慈在新专辑里也特别收录这首歌,除了纪念慕蓉华,同时也是对母亲的追忆。
「你的真诚融化我冰冷的心,漆黑的冬夜有你陪我度过,若是为你放弃一切,就算再苦我也心甘情愿…」第一次听这首歌时,我并没有太多感觉,直到听张芳慈说起关於母亲的事,我才对这首歌产生情感上的连结。
「你的温柔打动我枯竭的心,漫长的人生有你陪我走过,若是为你放弃一切,就算再苦我也心甘情愿…」每当想起张芳慈或者老爸,我就会轻轻哼起这首歌。
「这首歌,不就是慕蓉华的心甘情愿吗?」在医院时,老妈听我哼起这首歌,居然猜到了歌名,我惊讶地问:「你知道这首歌喔?」
「怎麽会不知道,在我们那个年代,这首歌可是连三岁小孩都会唱呀!」老妈莞尔地说:「你不是很少在听歌吗,怎麽会唱这麽老的歌?」
「因为这首歌AngelSweet有翻唱过,还收录在最新的专辑里呢。」
「原来是这样,想当年我可是慕蓉华的忠实粉丝呢,只可惜她年纪轻轻就辞世了。」
後来,老妈说起许多关於慕蓉华的事情,我也开始明白,张芳慈为何踏上歌手之路,那份意念与体悟,就像我为何追随老爸的脚步,踏进小说创作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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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无法改变
祝寿餐会结束後,我们照着卡片上的房号,前去密会石春海。
当年我父亲和奶奶虽然与石春海同住屋檐下,却没有被纳入户籍,私生子的事从没被搬上台面过,原因或许和他们建立的良好社会形象有关,公众人物的私德仍是民众所在意的,即使那是用谎言所包装出的虚伪假象。
在台湾,是不允许有两个以上的法定配偶。
「哥,等等进去该说些什麽?」快到石春海的房间时,湘华冷不防地说:「我突然紧张起来了。」
「应该不用特别讲什麽吧?注意礼貌就好了。」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其实有很多问题想当面问爷爷…」湘华略显犹疑地说:「可是都是些很敏感的问题,也不知道问这些会不会被他凶,或是刺激到他的身体,可是如果不问,又怕之後就见不到他了。」
「这麽说也是,他明天就要去美国了。」我接着问:「你想问他什麽问题啊?」
「这个嘛,就好比…」湘华语气沉稳地说:「除了我们的奶奶,还有没有其他的小妾呀?为什麽老爸的忌日都没看他来祭拜过?还有…」
确实都是些敏感的问题呢,此时,一旁的蔡管家突然插嘴道:「其实,老爷他每年都有去祭拜令尊,只是他有特别吩咐灵骨塔的人,对此事要千万保密,不可泄漏。」
蔡管家说,自从老爸去世之後,每逢圣诞节那天,石春海一定会排出行程,特地到彰化祭拜老爸。
「记得有好几次,老爷为了去祭拜令尊,拒绝了许多重要的应酬,还因此跟夫人起口角。」蔡管家露出无奈的笑容,缓缓说道:「身为管家,这些事我是不该说的,不过老爷是真的很在乎你们,还有你们的父亲。」
「原来还有这种事啊。」
『叩叩叩!』不久後,我们来到房间门口,在蔡管家打开房门之前,我深深吸一口气,想消除莫名而来的紧张感。
「老爷,是我,石先生他们已经到了。」
「让他们进来吧。」房内传来沙哑的嗓音,房门接着开启,为我们开门的是位身穿侍者服的管家,年纪看上去比蔡管家年轻一点,走进房间後,随即见到坐在轮椅上的石春海,他正在一张矮桌前看报纸,身旁站着方才在会场上帮他推轮椅的女佣。
「你来啦。」石春海抬头看着我,并轻推他的眼镜:「你是石湘华,对吧?」
「嗯,我就是。」湘华微微鞠躬,礼貌地问好:「初次见面,您好。」
「不错,很有礼貌。」石春海将报纸摺好放在桌上,有气无力地对两位管家说道:「你们先下去吧,我想单独跟他们聊聊。」
「可是老爷,您的身体…」
「算了,我们下去吧。」蔡管家对另一名管家使了个眼色,拉着他的手走出房间外,石春海转头对女佣轻声地说:「你也下去吧。」
「是的,老爷。」女佣行礼完後,也走出房门离开了,房间内只剩我们和石春海,周遭的氛围忽然变得诡异,我和湘华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麽当作开场。
「很感谢你们前来,咳咳…」石春海伸出孱弱的手臂,指着矮桌旁的沙发:「先坐着吧,别客气,桌上的茶和饼乾都可以吃。」
我和湘华就坐在沙发上,瞄了眼桌上的茶具和饼乾,又转头看着石春海,也不知该说些什麽来缓颊尴尬的气氛,此时石春海轻声叹了口气:「唉,蔡管家跟你们说了吧,我明天就要前往美国治疗癌症,这一去,也不知回不回得来,所以才想在出国之前见你们一面。」
「爷爷,您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正当我要开口时,湘华抢先说道:「您要对自己有信心啊!」
「是啊,爷爷,美国的医疗这麽发达,肯定能治好癌症的。」我也趁势附和道:「您就别胡思乱想,专心养病吧。」
「你们刚刚…叫我什麽?」石春海病恹恹的眼神顿时变得炯炯有光:「你们刚刚是称呼我,爷爷吗?」
糟糕,一时心直口快,就顺着湘华叫起爷爷来了。
「是啊,爷爷,还是您不喜欢我们这样称呼呢?」湘华说罢,石春海的嘴角随即上扬:「不,你们叫我爷爷,我很开心啊。」
「本来还怕这样叫会有些唐突,如果您喜欢,我可以多叫几声爷爷给您听。」湘华一脸微笑地说,石春海听得是心花怒放,笑得阖不拢嘴:「呵呵,你还真会哄人开心,那就再叫声爷爷来听听吧。」
「爷爷、爷爷!」看湘华略显轻佻的模样,我赶紧喝止道:「湘华,不可以没有礼貌!」
「喔…」湘华无辜地低着头,石春海则是莞尔缓颊:「呵呵,没关系,我很喜欢她活泼的样子,湘华今年几岁了?」
「十九。」
「已经这麽大啦,交男朋友了吗?」
「之前有交过一个,不过目前是单身。」
「交男朋友要睁大眼睛,仔细观察这个人的嗜好、品性,不要被爱情冲昏了头。」
「呵呵,我会好好睁大眼睛的。」湘华开始跟石春海热络地交谈起来,看到这番景象我并不感到意外,因为湘华本来就很有长辈缘。
後来的时间里,我们聊了很多话题,现况、童年、梦想、许许多多我未曾想过的事,都和眼前这位陌生却又日渐熟悉的爷爷逐一表白。石春海…不,该称呼他爷爷了,他笑得很平静,唯独聊到关於老爸的事,他的表情才沉了下来,眼神流露深沉的哀伤。
「冠元他很聪明、很善解人意,对身边每个人都很好。」爷爷的表情有些消沉,像是为了缓和情绪般不断抚摸手上的戒指。
「大概是他国中的时候,有次家里来了一位客人,是位大客户,也算是我的朋友,他说了些讽刺冠元和他妈妈的话,冠元马上毫不留情地回嘴,我也忘了他说什麽来着,只记得我那个朋友气得差点跟我断交。」爷爷拿下眼镜,轻揉他的眼角:「那次令我印象深刻,冠元居然也有这麽勇敢的时候,不过我那个朋友品性没有很好,要不是为了做生意,我可能也不会和他往来,虽然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在我的印象里,老爸确实是位好好先生,最常看他发脾气,大概是为了些芝麻小事和老妈起口角的时候,吵得最凶的那次,就是他决定要去好莱坞一圆编剧梦的时候。
「有件事你妈妈可能不知道…」话题聊到老爸要去好莱坞发展,爷爷脸上露出谜样的浅笑:「其实你爸爸在出发去美国之前有来找过我,为了钱的事情。」
「钱的事情?」我和湘华异口同声地问。
「你父亲那时没什麽积蓄,所以才跑来找我,其实我是知道的,他心里很不愿意,不过还是来求助於我,我二话不说,托人帮他在好莱坞买了栋房子,还给了他一点盘缠,我知道我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哇,爷爷你好乾脆喔!」湘华一听完,马上惊讶地问:「後来呢?爸爸他有把钱还你吗?」
「当然有啊,你父亲这麽老实的人,怎麽可能占别人便宜,他最怕的就是欠人情,偏偏我就是不收他的钱。」说到这里,爷爷眼眶泛红,声音逐渐啜泣颤抖:「我可是他父亲啊,那个傻孩子,天底下有哪个当父亲的,会跟自己的孩子计较钱呢。」
「爷爷,你别哭呀。」说到伤心处,爷爷留下遗憾的泪水,湘华上前轻拍爷爷的背,并设法安抚爷爷的情绪。
我的心里涌起许多和老爸相处的回忆,有种想哭的冲动在胸口翻搅,但其实我清楚知道,让我想哭的并不是因为老爸的事,因为对於老爸,虽然充满遗憾与不可解的追思之情,但至少我们之间的回忆是美好的,过了这麽多年,我也学会释怀,其实老爸并没有真正离开我们,他一直活在我心里,他谆谆教诲过的做人处事,那些珍贵且无可取代的一切,已成为我的心灵支柱,我深深感到自豪并且珍惜着。
我想起了方才,张爸爸意念坚决地说出那些话,虽然只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哀伤却是如此深刻深沉。
原来,很多事不是自己可以掌控的,就像爷爷和老爸那样,无法对现实做出妥协,所以留下了伤害,徒留遗憾在时间的洪流里,只能在夜深人静时,细数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
「抱歉,打扰你们谈话。」聊到接近深夜零时,蔡管家亦步亦趋地走进房间,好心提醒我们:「时间很晚了,老爷也差不多该休息了。」
「原来已经这麽晚了。」我看着手上的表,爷爷也满脸倦容地说:「正好,我也有点累了,今天就先聊到这吧。」
「外面还在下雨,而且这麽晚了…」蔡管家依然保持亲切的微笑:「你们就在这里过夜吧,房间已经准备好了。」
「可是,这里的住宿费很贵耶。」
「放心,你们今天在这里的一切消费,都是免费的。」听到蔡管家的话,我和湘华才松了口气。
「明天早上,一起吃个早餐再走吧。」爷爷带着平静的笑容问道,我爽快地应诺:「当然没问题。」
「嗯,你们早点休息吧。」女佣推着爷爷的轮椅进去厕所梳洗,我和湘华也准备离开房间。
「可以跟你们聊天,我很开心。」离去之前,爷爷向我们道谢:「谢谢你们。」
听到这句话时,我的心里涌起愧疚。
我慢慢承认这位名叫石春海的爷爷,却害怕没有太多时间可以了解他,就像我也不曾想过,老爸会毫无预警地离开我的世界,所以我必须给自己心理建设,随时都会再度失去一个亲人,这样我才不会太过悲伤,这样我才能懂得珍惜相处的每分每刻。
但是其实,珍惜和失去是两回事吧,就好比我再怎麽珍惜张芳慈,也不一定能够永远陪伴着她,现实里的一切并不是我能掌控的,就算拚尽全力,也不一定能够留住最珍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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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吃完早餐後,我们准备离开饭店,离去之前,爷爷交给我一个吊饰,语重心长地说:「这个玉佩就交给你了,能听到你们叫我爷爷,我也没有遗憾,可以放心去美国了。」
「爷爷…」我和湘华默默看着爷爷,感受他那双满是皱纹、孱弱冰冷的手掌。
「这个玉佩,跟你原本那个玉佩是一对的,那是我和你祖母的定情之物,我一直小心翼翼地珍藏着。」我仔细观察手上的吊饰,果真和老爸交给我的玉佩是同样的花纹颜色,那个吊饰是圆环状的玉佩,中间的空心正好是八卦形状,跟老爸送我的玉佩形状吻合,应该是刚好可以拼凑进去的设计吧?或许是久经岁月的缘故,玉佩的色泽没有我印象中来得明亮。
「你父亲很珍惜那个玉佩,自从你祖母去世之後,他就一直将玉佩戴在身上,我和你奶奶的名字里都有个春字,所以那个玉佩上才刻了个春字,代表我将我的心交给了她。」
「我也对她承诺,会好好爱惜我们之间的情缘,就像这个圆环一样,紧紧地、牢牢地守护我们的一切,也许这麽说听起来很可笑吧,因为我并没有遵守诺言,反而伤害了她。」我和湘华安静看着爷爷,凝视他那真诚又带点哀戚的眼神。
「曾经,我以为我得到了全世界,我想要的、不曾想过的,我都得到了,但是其实我什麽也没有得到,因为人本来就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能够留下的,或许只有思念吧,烙印在彼此心中的思念。」很难想像这些感性的话,出自一位八旬老翁。
原来一个人无论拥有再多,无论身处何种地位身分,终究只是个凡人,彷佛拥有战胜一切的无穷潜力,实则渺小而脆弱的凡人。
「你的玉佩呢?十年前的丧礼上,还看你戴着。」爷爷的神情有些迟疑,用沙哑的嗓音问道:「玉佩,你还留着吗?」
「那个玉佩…」我脸上带着歉疚,回答:「在老爸过世不久後,我就把它送人了。」
「是嘛,送人了啊。」爷爷听见我的话,表情出乎意料的平静:「你送给谁了,你很珍惜的人吗?」
「送给了一位陌生女孩。」
「陌生女孩?」爷爷不解地问。
「是我小时候的事了,跟那位女孩认识不久,一起出去过几次,後来她好像搬家了,因为没有联络方式,所以跟她失联了,就像生命中的过客那样。」那位女孩的事,对我而言就像一场仲夏夜之梦,只记得她的名字叫张优音,是我从小就默默关注的一位女孩。
她就像流星般,在我意想不到时突然出现,又在我最沉醉入迷之际转瞬消逝,就连道别和感受不舍的时间都没有。
「呵呵,你和那位女孩,或许不是过客。」爷爷露出微妙的笑容,声音变得温柔沉稳:「或许你们擦肩而过了好几次,只是你没发现,你会将玉佩送给她,就代表你们的缘分不是偶然。」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当初为什麽会把玉佩送给她。」即使那是童年的美好回忆,但随着时间流逝,女孩的面容早已在我脑海渐趋模糊,只是偶尔会怀念起那段纯真懵懂,隐约还烙印在心底深处。
「所以才说,你们之间是有缘分的。」爷爷眯着眼睛,神情温和地看着我:「我有一种预感,你们一定还会再相遇的,那个玉佩就是牵起命运的红线。」
「呵呵,或许吧。」我尴尬地笑了笑:「如果能够再见到那位女孩,那是再好不过了。」
「哥,你这样不行喔!」此时,湘华忽然插嘴道:「你已经有AngelSweet了,居然还挂念别的女人,也太花心了吧!」
「你在瞎扯什麽,这根本是两回事吧。」
「唉唷,干嘛那麽凶,开开玩笑都不行喔?」
「唉…」我轻声叹了口气,便没再多说什麽。
简单和爷爷道别後,我们坐上蔡管家的车。
「走吧。」
「嗯。」离去之前,湘华频频回头探望身後的爷爷,彷佛害怕此次道别後,就再也见不到这位相见恨晚的爷爷。
「啦啦啦…」车上,湘华模样开心地哼着歌,我纳闷地问:「你心情好像不错啊,遇到什麽好事吗?」
「呵呵…」湘华微笑回答:「只是很庆幸爷爷是个不错的人,本来还怕他会很难亲近呢!」
「本来我也以为他很难亲近。」我打开手机,一边说道:「他可是春海集团的前董事长啊,之前我有上网看过他演讲时的视频,感觉很有企业家的架式和风范。」
「不愧是哥,果然有做过功课。」湘华话锋一转,带着冷笑说道:「对了,我一直在想,你的小说会这麽大卖,会不会是爷爷在暗中偷偷帮你一把呀?」
「其实我也这麽想过,不过…」我滑着手机,翻阅网路上的即时新闻,侃侃地说:「如果作品本身不精采,也不可能大卖,所以我的小说能够有今天成就,并不是侥幸。」
「这麽说也是…」湘华的神情蓦然有些沮丧。「有时想想,这一切就好像一场梦,比起其他人,我的人生好像多了那麽一点不平凡,应该感到知足才对,可是我总会有种想法,希望我能平凡一点,遇到平凡的男孩,谈一场平凡的恋爱,像平凡人一样,爸爸还健在,能够陪伴我、看着我长大。」
「嗯,我也这麽想过。」难得湘华会说这麽感性的话,让我感到些许担忧:「别想太多了,这世界还是很美好的,至於爷爷,我相信他的身体一定会康复的。」
「呵呵,但愿如此。」
『你没事吧?怎麽都不回我讯息?』
『电话也不接。』
『你跟我爸谈了什麽,应该没吵架吧?』
我盯着张芳慈传给我的讯息发呆,因为我不知该如何回覆她,自从她公开了我们的恋情,还有知道她是我的表姑後,我的内心一直处於焦虑不安的状态,只是我努力压抑这随时都会失控的思绪,假装自己仍身处昔往的安稳平静,但其实平凡的生活早已不复存在,彷佛一个眨眼回眸,我所熟悉的一切就会离我远去。
『放心,没吵架。』『你在干嘛,起床了吗?』我用平淡的几句问候来掩饰心里的不安,此刻的我为何会感到如此烦躁?许多画面在脑海交错冲撞,混乱的情绪在胸口起起伏伏,只因为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
你的奶奶是我爸爸的姊姊。
长痛不如短痛,你还是早点忘记芳慈吧。
总之,我是绝对不会同意你们交往的。
结果,我还是没有向爷爷询问,关於奶奶还有张爸爸的事。
因为恐惧,所以才没能问出口吧,害怕听到不想听到的事实,但其实我是清楚的,即使再怎麽逃避,也无法改变不想面对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