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佳期 — 第三章(6)

此後,我和周道珵隔着两三天会见一次面。

通常他传讯息来,看见了,先还不知道该怎麽想,就直觉地不去回应,然而,每次也另外有种反叛的心情——没有什麽,交朋友而已,哪里会要紧,与周道珵之间也不具有利害。况且,他始终没有谈过我们之间的除去肉体之爱任何深的考虑。

那种话,我更绝不会说。现在已经要十分努力去抵抗诱惑,虽然总是无用。就没有一次能够回掉,即使当时决定不去,到了时间,也仍旧赴约了,最後又让他送我回到住处,後来也不能不让他住一晚。到了这地步,照着一般情形,要是对方有任何打算,早已经开口了。

我也并不觉得有什麽可失望的。这是最好的,没有比这个更方便的关系。长久独身的生活,虽然是我自己的选择,可是,在某种时候,还是会强烈意识到孤独的痛苦,感到动摇,然而那压抑住的恐怖跟着冒上来,更巨大,逼自己千万断绝找人的念头。一方面也是因为一旦关系固定下来,免不了谈起往後,而我是不可能的。好像现在这样不需要谈到自己,也不坏。

蔡韶笙介绍的那位朋友,在隔天我记起来,回覆了两次,他提出见面,立刻找理由回绝。其实根本也没有相熟起来,不算开始,一开始不要回覆,大概对方也会晓得了意思。然而因为是蔡韶笙的朋友,不能不给点面子。

之後,趁着无人的时候,蔡韶笙突然问我:「你不想见面?」

我怔了一下,才意会出来她问什麽。我顿了顿,道:「学姐,我现在真的没有心思交朋友。」

蔡韶笙听了,瞪着我看,脸上倒是不怎样生气。我看看她,又道:「学姐,我知道你是好意,你介绍的朋友一定不会差的,反而是我,我现在还有欠债,我不合适跟人家认识的。」

除了两年前那次,我不曾在蔡韶笙面前提到欠债的事,或许当初看我十分有难言之隐,她也不问了。现在听我主动说起来,她像是一怔,马上有话要说。但以前我也说过,假如她非要插手帮忙,我就会离开,大概她也记得了,顿了一顿,神情便有种复杂。

过一下子她才道:「我知道了。」却似乎也不是死心,立刻又道:「就算不往那方面谈,我觉得,你也需要有个朋友,人总是需要有说话的对象的。」

我便道:「学姐不是我可以说话的人吗?」

蔡韶笙被我一堵,张张嘴,彷佛无话可说了。她有些悻悻地瞪着我,抡起拳头轻敲一下我的脑门,不过总算饶了我。虽然过不了两天,又说起来一向会劝解我的话,甚至建议我网路徵友。

她道:「不是我的朋友的话,你心里压力应该不会那麽大。」

我简直哭笑不得,当然也一样拒绝。

至於周道珵那里,我们的来往没有断掉过。我没有告诉过蔡韶笙,关於周道珵的事情,不觉得需要。

这天,周道珵照例留下来,隔天早上他和我一块出门,一路上还是他说话。每次我看着他说话的样子,也不知道为什麽会生出一样念头,不懂他为什麽非要用好像很热烈的口吻说话?当然他说话并不会无聊,可是,我总觉得他私下似乎是一个对说话不太有兴致的人。

或许因为周道珵每次安静下来,就有种淡漠的气氛。他不说话不笑的时候,神气总好像冷冷的。这样想,我又觉得是自己奇怪了。我没有对他说过这个想法,因说不定我在他眼里也是很冷淡的人,我对他的话,总是反应很少。

不过我喜欢听他说话的声音,十分沉稳,又有种说不上的口气,无论他说什麽,总是无法拒绝去听,譬如他念书,他常常会读阮乔的小说给我听,有时一段,有时一整篇,读完之後,他又会说一点对文章的想法,表达他喜爱的心情。本来我对阮乔的作品真正不算很有兴趣,近来也去找了阮乔的旧作来看。

至於阮乔那边,我也再去了几趟。都是蔡韶笙让我去的,因阮乔年纪大,上次去的时候,又知道他好像感冒,作为出版他的作品的老板,不能不关心,即使他非常不乐意这一份关心,也要去打搅。

隔了一阵子又要去,我心里有点讨厌。也不能回绝,毕竟工作。我用了蔡韶笙给我的钥匙开门。阮乔骂过好几次让我们不要打电话,可是直接进去,我总觉得不妥。因传了讯息才开门。不过,上回他说过要换锁,倒是没有。

屋里上次已经整理乾净,这次进去,又乱七八糟的,地板跟家具都积着灰尘,更不用说厨房,水槽里堆了好几个杯子,以及用过的碗筷。地上同样一大堆矿泉水瓶,之前我清洗过的饮水机没有持续加水,大概乾烧了一段时间,坏掉了。

我只好打扫起来。费了不短的时间,整间屋子看上去才乾净了一点。那饮水机真正坏了,不过我不敢乱动,就乾脆来回两趟,从楼下隔壁不远的便利商店搬回两箱的瓶装水。这种水都是凉的,要是阮乔想喝热的,只好用煮的。

那期间,阮乔也没有从书房出来,倒是我总是听到他在咳嗽,上回来他也是咳不停,似乎感冒一直没好。他在里头彷佛咳得喘不过气了,突然安静下来,我怕他会有什麽事,连连敲了好几下的门。

「您还好不好?您有没有事?」

里头无人应声,不过听见几下动静,门便打开来,阮乔扶着门板站着,他盯住我,眼神有点凌厉,不很高兴的样子。他说话的声音非常沙哑:「干什麽?」

那口气非常不快。我顿了顿,开口:「我听见您咳嗽,您这个感冒好像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阮乔没有回答,只又咳起来。我看他咳得脸红气喘,去厨房拆了一瓶水,倒在杯子里拿来给他。

他马上接过去,喝了几口,靠着门板喘气。我看仔细他的样子,那脸颊凹陷下去,显出眼球的突出,十分可怖。他又咳嗽了。我马上别开眼。犹豫了一下子,我开口:「您这样咳不停,是不是要到大医院去做个检查?」

阮乔咳嗽的声音停住了。他看来,道:「不用你管!」

我顿了一顿,还要开口,他来截住:「我说过,没事不要来我这里,你来也是白来,我没有稿子给你,你可以滚了,刚才吵死了!」

本来我想无论他说什麽都要忍耐,然而一听,还是没有忍住。我道:「这屋里弄得太脏了,打扫起来比较费力,很难安静。」

阮乔冷冷地看着我,没有说话。其实我也不敢真的把他惹怒了,连忙道了歉,又道:「是学姐担心您的感冒没有好,让我来看看,唔,她没有叫我来要稿子。」

阮乔默默一会儿,那目光彷佛空茫起来,他低声喃喃似的:「我还不会死的,至少……」

至少什麽,我并没有听清楚。

只是我看他发脾气,心里有点畏惧,後面不再久待下去。走之前还是做了吃的,又收拾,我没有特地说一声,就离开了。

不过,下一次又因为蔡韶笙的吩咐去了,因为阮乔打电话让她派人去取稿。

我当天下午赶过去,想不到他打完电话,又决定把写好的稿子作废。他重读一遍,还是不满意。不只一次,我後来又因为他说稿子好了,再跑了两三次,然而一到他那里,他总又因为不满意决定重写。我白跑好几趟,他当然半点不会愧疚,态度还始终不好。我去了他那里,也不能发脾气,只又帮忙打扫起来,他便好意思了,趁机指使我做这个那个,还要嫌弃我做的饭味道不好。

我全部忍耐下来。蔡韶笙也拿阮乔没办法,即使每次他打来让她派人去取稿,最後可能又会变故,也还是拜托我去一趟。

阮乔的感冒看起来好很多了,不过仍旧咳嗽,但不至於气喘起来,不再彷佛随时都会昏倒的样子。然而,他一方面又似乎更消瘦。

我没有再提起让他到医院看看的话,吃力不讨好。反正他不会听,还要大发脾气。

今天通往象山的列车到站的时候,周道珵没有上车。我还没有问,已经听他道:「今天我送你去。」

去哪里?我当然知道,可一时不知道该怎样的心情。虽然我通常最早到,大概不会有让人看见的危险。然而,总是小心得好。我垂下目光,道:「不用的,你快点回去休息了。」

周道珵却道:「你的意思好像我昨晚的表现不够力,唔,原来你不满意吗?」

他的声音不算大,可是周围有人,我心里不免慌张一下,怕有谁听见。我更怕他又要说什麽惊人的话,连忙去看他:「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周道珵看着我:「那麽你的意思是很满意了?」

我感到脸上一热,并不说话。

周道珵笑了笑,忽道:「你怕有人看见吗?」

我顿了一顿,当然不会承认,可是脸上忍不住窘。周道珵倒又微笑,道:「我的样子让人看见了,会让你觉得丢脸?」

我想不到他这样说,怔了怔:「当然不是。」

周道珵道:「那还有什麽好担心的?」

我不说话。因没有办法说出来。

周道珵也并没有追问下去。这边的列车进站了。车门打开,他径走进去。我看一看,便也进去。我还是去站到他旁边。他不看我,单手扶住栏杆,就朝前面望着,好像我们是不认识的人。

不到一分钟,下一站石牌就到了。门一开,周道珵迈步往前走,我跟了上去。这一站下车的人也不少,大家赶着上班,脚步十分匆忙,只有我和他,走得非常慢。他先出站,就站住,掉头来看我。光线在他的背後,我有些看不清楚他的神情,霎时好像紧张,可又有种情绪,并不怎样抗拒这一切的发生。

我刷了卡出去,他等我走到他旁边,就跟着我往前走。

等着过马路的时候,我感到不能不劝他回头:「到这里就可以了,不然再走,就要一段路了。」

周道珵道:「走一段路也不远的,我去过。」

我看了一眼号志灯:「这里的号志要等很久,过去又回来,太久了。」

周道珵道:「这样才好,我们又多了一点时间。」就朝我看来。

也说不上他是怎样的眼神,我感到已经找不到说服自己不可以的理由,不禁垂下眼睛。脚下的柏油路面的颜色半深半浅的,半夜下过大雨,直到天亮了才停住,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还有遗迹。余光里瞥见在旁边的周道珵的手,与我的手非常靠近,彷佛可以感受到那只手的温度——有时热的,有时冷的,譬如昨晚,游走在我的身体那样热的。

早上其实有点凉快,然而现在,我突然觉得很热。

「赵雪。」

低沉的声音距离我的耳朵非常近,我震了一下,抬起头来,马上看见周道珵的脸,他微低着头,对我一笑。

他道:「绿灯了。」

我这才发现周围的人一个个往前走了,在後面的人甚至不耐烦地绕过我跟他。我顿了顿,点点头。

他便往前走,在我身旁的那只手,轻擦过我的手背,那块皮肤立刻好像一烫,炙热的,麻痒痒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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