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无盐睡了个好觉。
到隔日起来,他用完早饭,便带着零禹一块去了神霄玉府。今天乃是玉清真王的寿辰。玉清真王一向不设宴,不过各路仙神的贺礼仍旧纷沓而至,府中仙官正忙着清点造册。贺礼成堆又五花八门,玉清真王当然不会一样样看过,只是从礼册中挑拣一两样名称顺眼的,其余全数送进库房,怕千年过去也未曾拿出来赏过一眼。
无盐到时,玉清真王座下其余弟子也来了。神霄玉府定过规矩,不看身份只重次序,先入门的便为长。这会儿来的都是师兄,有几个已入正殿与玉清真王话叙。
府里的仙官领了无盐他二人到一偏厅等待。
偏厅中空无一人,无盐自在许多。他择了张椅子坐下,零禹站在他身边,接过侍人奉上来的茶。
无盐是玉清真王最後收的弟子。玉清真王本不要再收徒,全因天后请托才收他。他入门时,几个师兄们早已出府历练,是故他在府中的一万年里,只有每年玉清真王寿辰才见得到那些名义上的师兄,因此彼此的情谊并不深。加上他生性羞怯,又总是一人默默地修炼,更没有话题与人聊天。
前一阵子,无盐听闻他最小的一个师兄终历劫升为上神。不过所谓的前一阵子,已是两万多年以前。那时他不容易才历劫了成为上仙。
这时零禹把茶递上来,无盐接过去,只捧在手上。他这会儿记得昨日神君的话,不禁忐忑起来。虽然他早已经出府,总归还是玉清真王座下弟子。
零禹看无盐把茶端着不喝,乾脆道:「殿下,这茶有点烫,您不喝的话,我帮您放下吧。」
无盐便把茶碗给了零禹。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零禹,假如师父知道我私下找了青龙神君指点,他老人家会不会不高兴?」
零禹道:「殿下您是有缘故的,玉清真王何许尊位,岂会在意这一点事。」
无盐觉得有道理,也还是有些不安。突然那帷帘之後传来动静,府里的仙官将之揭开来。他连忙起身,整了整衣装。
仙官道:「无盐君,真王能见您了。」
无盐让零禹暂等,一人步出偏厅。他走到正殿门前,里中一个浑厚的声音立刻唤道:「进来吧。」
无盐低道了是,跨步进入。殿内香火袅袅,弥漫一袭馥郁的檀木香,他闻见蓦地忆起昨日那一缕优钵罗花香,心头一时竟然恍惚。
殿前坐着一紫衣男人,模样威仪,正是玉清真王。他把手上的茶递给随侍,将目光扫向无盐。
无盐已经站到了殿中央,预备见礼:「见过师父,弟子祝——」
「免了。」玉清真王打断:「你几个师兄一早把该说的都说了,该贺的话也贺完了,本王听得都腻了。」
无盐垂下手,有点无所适从。玉清真王一向待底下弟子严谨,却不苛刻,只是身份气势摆在那儿,每次单独与他面对,无盐总有点不知如何应对。他突然就想到了青龙神君——那人也是威仪庄重,两次见上都是不苟言笑。
他在这儿兀自出神着,而玉清真王则面色沉静,隐约地对他打量。
「一月不见,看来你修为似有几分进展。」玉清真王开口说了这句。
无盐霎时心头一跳,他瞅向对方,嘴中紧张地道:「是……有一点。」
「修为提昇,该当高兴才是,怎麽你好像不安?」玉清真王彷若随口地问。
无盐垂下目光,低道:「弟、弟子自然高兴的。」
玉清真王不再往下细究,只是看着他,讲起了别事:「为师已听闻了你同清垣帝君的事。」
无盐一顿,感到些许局促。
玉清真王则自顾地说:「二十万年前,天妖两界大战,远古神只为此牺牲不少,最後四方帝君合力将妖皇那怛封在破羽山。」他微顿了下,彷若感叹:「这一句说得简单,四方帝君可是牺牲不少,各自祭出近八分修为,才将妖皇那怛擒住封印。」
两界大战的惨烈,九天八荒无谁不知,无盐不明白玉清真王为何会特意说起。
「四方帝君失去好几十万年以上的修为,哪里能轻易修复……因此才有前任天帝感念,对四位帝君作下有求必应的承诺。」玉清真王再道,他看着无盐:「而今清垣帝君在凌霄殿前,以星辉琉璃灯向天帝换取一人,不能算为难。」
无盐是怔怔地看着玉清真王,没有说话。
「天帝以那人非物,不欲答应,僵持不下时,司命星君提点了一句——」玉清真王仍然说着:「那些话是有些荒唐,帝君或许也未想得清楚,但总归天帝应了帝君的请求。」
无盐抿住唇——他想着那些话不是有些荒唐,而是很荒唐。当然他并不敢当着玉清真王的面说出来。
「本王说这一番话,是让你别过度纠结。」玉清真王道。
无盐踌躇了下,最後只点头应是。他并不傻,知道玉清真王的意思是要他宽心接受——也是明白地告诉他,始终是天族欠了东方帝君。他能够懂得他师父话里的含意,但他这时着实不知道能回答什麽。倘若帝君今天所求的是别个,他父君也是要答应下来,与他本人的意愿完全没有干系。
「其实这事於你也不坏。」玉清真王又说:「昨日清垣帝君来了本府,他虽未特意表明,但他提及了你,兴许日後要在你的修行上提点一把。」
无盐愣住,心里一时百转千折。他想着幸好昨日没来,不然碰上了对方。他一点也没心里准备要见到人。
只是,玉清真王竟然一点都不提青龙神君的事,难道神君昨日前来不曾见到玉清真王?无盐想了想,或许神君来时,玉清真王与帝君正在谈话?这也有可能。再说,他从前在神霄玉府修炼的情形,府中仙官也是知道的,或许神君不过是找了其中的谁问一问。
无盐看着玉清真王,对方已再次端起茶喝起来,是不欲说话的意思了。他心头虽然还有点困惑,这时也不敢多问。他两手拢在袍袖一抬,低道:「师父说的,无盐都记住了。」
玉清真王点头,手势一摆:「嗯,出去吧。」
「是。」
无盐便回了偏厅。在那儿等着的除了零禹,却还有另一绦紫身影。他看见,便愣住了,对方倒是开口喊了他。
「无盐君。」
「师——」无盐下意地喊,蓦地记起对方在五千年前已承袭神位,他一顿改口:「水,水德星君。」
水德星君迩问一笑:「改什麽口?还是喊师兄吧。」他从衣袋中掏出了一只小锦袋,看着沉甸甸的,「我前一阵去沅水,那儿的河中有不少玉石,记得你从前最爱收集这个,正好师父寿辰,我想着能和你见上,可以给你。」
说着,迩问便直接牵起无盐的一手,把锦袋放到他掌上。无盐有些恍惚地看着手上的东西。
「千万不能拒绝。」迩问微笑着说,松开了无盐的手。
无盐微微犹豫,还是拿好了手上的锦袋。他垂下目光,低声:「多谢星君。」
迩问道:「说了不必改口的。」
无盐抬起眼,略微局促。
「殿下。」零禹这时开口:「该回去了。」
无盐忙点头,有些迟疑地看了一眼迩问。
迩问便说:「我也要回洞府去了,不如一道出去吧。」
无盐无法拒绝,神霄玉府就一个大门,他们怎麽样都得一块走。他只能说好,与迩问一起离开。
走在廊下,迩问一面对无盐讲起这一次至沅水去的缘故:「镇水灵石因故出现裂痕,沅水之神告请我去一趟,我查了许久,总算发现原由,沅水近靠……」
无盐默默地听。从他的目光里能瞥见一截绦紫袍袖。从前迩问就喜欢穿这个颜色。他到神霄玉府来时,玉清真王之前的弟子们皆出府去历练,包括迩问。
玉清真王教授无盐法门,在他修炼的几个关隘处作提点,其余时候都是让他一人静修。无盐一人在府中,除了修炼,日子过得无聊,幸而玉清真王不避他去府中任何地方,所以他无事之时,会去玉石房打发。
天宫中自然有许多珍稀玩意,但他只喜欢这些未打磨过的玉石。玉清真王对此不大上心,收进来的玉石其实很多看不上的,便无所谓整理,随意放置。
无盐时常把那些玉石仔细地挑拣,整齐的列在匣子中。他看着就欢喜。他时常想,这些玉石经过打磨就能变得好看,那他勤於修炼,一定也会变得更好,有朝一日,他会有法子把脸上青斑变不见。天帝天后也再不会看着他时,目光里总要带着一丝复杂。他的兄姐,更甚是九重天上的每一个,也不会用着怜悯或尴尬的神情对他,又或一阵唏嘘。
当无盐在府中修炼的第一个千年,出外历练的师兄们陆续回到九重天。他们听说了他的事,加诸他的身份,便也没有太热切。只有迩问来找他说话。迩问那时已升为上仙,故开始时,无盐对他的接近感到无措,除了兄姐父母,一直只有零禹与他亲近,但零禹不能随他到神霄玉府,所以千年来,他根本没有能闲聊的对象。
迩问对他只喜欢不经打磨的玉石,先是不解及好奇,过後几次,也会帮忙留意找来给他,二人熟悉久了,也会提点他的修炼。
无盐与迩问在一块,逐渐自在了,跟对方讲的话渐渐多起来。迩问看他不大出门,天天鼓动,拉了他四处跑。彼时许多仙众,看他时常跟着迩问在一起,都是非常讶异。
不说玉清真王,其余师兄们也十分意外他二人交好。对此,玉清真王并不觉不妥,他把能教的都教了无盐,修炼上也是尽心指点,但无盐的进境实在慢得可以。若有一个亲近的,修为又有一定程度的人领着,或许会有助益。
无盐自己倒没有想太多,他难得有个可以交心的人,自然很珍惜。
只有老水德星君对此并不苟同。他不以为迩问需要与无盐友好,假如换作天帝另个儿子那又另当别论。
老水德星君寻了由头来到神霄玉府,趁机找到无盐谈话。他委婉说了许多,无盐开始不大明白,但他清楚察觉到,老水德星君对他与迩问的来往不喜欢。
老水德星君说到後头,大概很感慨,便讲了待迩问渡劫升为上神,就要同沅水之神玉露完婚。无盐才听出一点意思,原来老水德星君觉得他会拖累迩问的修炼,迩问不快点成神,与沅水之神的婚约不知要延宕至何时。
无盐便对自己成为迩问的负累感到过意不去。一方面,他听见迩问原来与谁有婚约的事,当时心头便闷住了。他想了想,还是不要耽误到对方什麽才好。
那时候迩问也并不是常常待在神霄玉府,他早已经能够自由出府,去留全由他自己。待迩问再四处去历练,仍然时时给无盐传消息。
无盐後来一次也没有回了,换到他出府之後,每年祝寿都是一早就来,为了避开迩问。今次不知因何,他竟然忘了。总之,当年他与迩问便慢慢地疏远,对方不再递来消息。
当他听到迩问成了上神时,只想到对方与那沅水之神终於可以完婚了。
「——殿下。」
无盐听见零禹低唤的声音,这才回神。他转头,对上迩问带着笑的目光,以及零禹木然的神情。他往旁一看,发觉他们已经走出了神霄玉府。
迩问这时一笑,道:「无盐君仍旧没变。」
无盐脸色讪讪的,略低下眼角。零禹望着,突然开口:「殿下,宫中还有事情要处理。」
迩问听了,便道:「那麽你快回去吧,改日见面你我再好好聊聊。」说完,他便朝外外的方向走开了。
无盐愣愣地望着迩问远去的背影。
零禹低声道:「殿下,该走了。」
无盐连忙回头,跟上去,一时疑惑地问:「零禹,怎麽宫里会有事要处理?」
零禹顿了顿,他望了无盐一眼,平静迈步,口中答:「宫里无事要处里。即便有事,大概也不用殿下出面。」
无盐抿了下唇,他晓得了,那是零禹为他解危说的一个托词。他一言不发。
「殿下无须想的太多。」零禹慢下脚步,忽道。
无盐点点头。但他心想,他也不愿想太多的,但哪里能够不去想。疏远这麽久,他以为有一天迩问当面见到他一定生气。
他紧紧地拿住了手上那只装了玉石的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