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鹽 — 三十六

回到客栈,已经不早了,本也到了该要歇息的时候,无盐与清垣二人自然回到房间去。同榻睡下已经不是第一回,可是无盐今天方体会出来,一直以来在心底的那点别样感情绪原来出自何种名目,如何不更紧张起来。他不觉去看神君,方才对方就那麽戴着面具走了一路。说起来,他买下这张面具并不是想着它有多好看,就觉得有趣,想不到会让对方戴了去。面具上画着的那对笑弯的眼眉,倒是敛去那身上总是有的肃冷。

可就算遮住了脸,本来对方整个的气质与旁的谁都不同,越发吸引目光。无盐走在旁边,也不免被注意了,然而一路走下来,他突然不那样感到拘束。这人还是一样的人,然他对对方怀抱的心情却大大的不同了。

现在神君已经把面具拿了下来,又朝他看,那对目光还是不带有任何迷惑,非常凛然的。通常因为这样,无盐会有点畏於直视,明知道对方不可能伤害他。他隐约地想,大抵他怕反而被对方看透了,一方面却隐约地期望对方能够看透他的心意。另外又因为出於这层复杂的感情,如何不去看这人,那眼眉鼻子到嘴角,每分每寸好像画上描摹的春雨润泽过的山水。看着这张脸,无盐不觉心跳加快,又万分欢喜——当然他喜欢他并不只因为脸的缘故。

清垣如何知道无盐怎样想着他,倒是瞧见少年的脸无凭地红了几下。彷佛要转开他的注意,听见对方道:「难为神君方才一直戴着面具了。」

那说话的口气隐约带上了恭敬,本来一直是这样子的,清垣这时突然感到一种突兀,他口中道:「还好。」他去看无盐,那目光略别开,好像在看他手里的面具。他想了一下,便道:「你记得你并不需要这样的东西。」

无盐怔了怔,不觉望望他神色,却也看不出什麽来。他点点头,可心里着实有句话不能不说,也不算是解释:「我并非因为……」他顿了顿,仔细想,确实不能完全否认看见卖面具的时候,当下生出的模糊的想法,本也是想着戴上去能够遮住了脸。遮住他最在意的地方。可看着那一张张花俏的面具,倒是着迷了,他这趟随着神君下界来,所见所闻也还是彷佛隔着一层,一路上也不便轻松,难得一次不为了什麽闲逛,他着实想要摸摸那些摊子上的小玩意。因买下这副面具,但毕竟不是来玩,他不由讪讪的:「我,我想着难得下界,只是觉得能够当个纪念,以後可以给零禹,或者送给司药星君。」

清垣突然听他提到司药星君,心里微怔。他并不识得那人为何模样,不过印象里,似乎也不是第一次听见无盐提起来。这时与那时,感觉竟有些别样?他这时想不清楚,可看了看手里的面具,心神略动,手上的面具霎时消失。他望向愣住了的无盐,道:「既然是礼物,便要收好,暂时放在我这儿吧。」

听他说得理所当然,那面色也同样不改,无盐张张嘴,也只有喔了一声。

清垣又道:「不早了。」

无盐知道他的意思,点点头。一大清早便要上山去,或许还要待上几天,即使他们作为神仙,先天具有优势,但是在异地不能不小心,尤其身处凡世更要慎重。何况他们入山是为了制伏妖物,不知道又危险了多少。想着这点,无盐心神微敛,哪里敢再胡思乱想。

收拾後,他们像是前些天那样子并排睡下了。清垣同样让无盐睡在床里。桌上的一盏烛火还是点着,窗子已经关好了,然而总好像还有风泄漏进来,火光荧荧,不时地闪了几闪,只照出房梁的一半,另外的半边黑了一块。那块黑的彷佛潜藏了什麽,直吸引无盐的注意。他盯着它,不敢去望身畔的人。他能够听见对方平缓的吐息,不觉也随着那韵律一吸一吐,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无盐却觉得之前注视着的那片黑,好像渗透进去了他的脑海,又彷若化成无边的浓雾,到处弥漫朦胧——黑的朦胧,着实不能够看得清楚。这不是最奇怪的地方,无盐迷惘着了,他感觉自己在走路,可脚下轻飘飘的,像是腾云一样。模模糊糊之间,他倒是想到一件事,他的驾云术一直不够好,当时要上那灭度石山,总要依赖神君。想至此,他顿了顿,又看了看,真正不知道自己此刻在哪里,又是怎麽来的。他才恍惚地记起来,他明明睡下了,怎麽转眼会在这片不知道是什麽的地方。

这是怎麽回事?无盐摸索着这片黑色,什麽也捉不着。背後彷佛有什麽在推动着他向前,他只好一直走。隐隐约约地,周遭有什麽声音传出来……是说话声,带着激动,好像还有打斗。无盐睁大眼睛,可所见的一切还是黑。他舞动两手,作势拨开它,当然没用。他便无声念了一个诀,却感受不到法力的催动,就愣住了。这时,在周围的那些声响似乎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了。突然,面前的蒙雾骤然松动,开出一个口子,他考虑不了太多,一头栽进去。

进去後也是黑的,不过隐隐有什麽点亮了,也不能看得非常清晰。无盐忽瞧见有几道人影闪动,他怔了怔,再仔细看,更一愣。其中一个人竟是穆谒,他彷佛受了伤,嘴角挂着血,也不是通常的样子,耳缘及脖子闪烁着冷光,似乎露出片片的蓝色鱼鳞,他的手指甲也增长起来,无比锐利。

在穆谒的周围有人。无盐眼睁睁地看着两三个人朝穆谒扑过去,用了什麽束缚住穆谒的身体。那东西似乎使穆谒非常难受,骤然倒地,忿忿挣扎着,嘴里发出嘶嘶吼叫。

无盐手上连忙掐诀,要去救穆谒,然而完全不见作用,在他面前像是有一堵透明的厚墙隔绝了他与穆谒。他也过不去。而穆谒也彷佛看不到他——在墙内对付穆谒的几个人也都像是看不见他。穆谒很快不挣扎了,伏在地上,发出嘶鸣,非常痛苦似的。那几人便上去捉住了,又变出了绳子将他綑住。

其中一个将之扛起来後,正好朝着无盐转过来。

无盐吓一跳,便发觉那目光彷佛穿透过他,望向远处。那人嘴里嚷嚷着什麽,他半点也听不见,倒是看清楚了样子,是个陌生男子,他并不识得。只是那衣着打扮有点眼熟,他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看过,倒是见着他们要带走穆谒,实在急得很,大喊起来:「住手!」

无盐一面伸手去构,他一个往前,突然脚下没有凭依的地方,陡然下坠。他惊呼了一声,然而完全阻止不了自己往下掉。他眼前再黑了一黑,只一下子,蓦然间,现出数点金芒,那点点金光团成了一团,忽地放大好几圈,侵蚀了这整片的黑暗。

无盐倏然睁开眼,看见的还是那半明半暗的房梁。

他不由迷茫,又盯着看,那块黑的已经非常模糊,逐渐透出彷佛流水似的灰白。在周围也似乎有风,他隐约感到了冷,又顿了顿,突然才发现是因为他出了一身的汗。他也终於记起自己身在何处,他还在浮那城里的客栈。他不由坐起来,下意地望向隔壁。本来在睡着的人也同样坐了起来,正对着他看。他愣住,与对方眉目相对。

清垣一语不发,可细细地瞧着无盐。方才他并没有真正睡去,只是闭眼调息。他能够感觉少年逐渐睡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那气息急促起来,隐约听见呢喃着什麽。他马上睁开眼,掉头过去,就看见少年眉目深锁着。他感到奇怪,便坐起身,仔细地看,只见那张面庞流露出焦虑的神色,彷佛在挣扎什麽,额角脸颊也微微冒出了汗。

清垣心神略沉,但周围毫无异样,半点妖气也没有。他想了想,当即伸手,将指尖朝少年的眉心轻点,那神色便逐渐平缓,然後就看见对方醒过来,只是双眼里满满的迷惘。

清垣这时才开口:「睡不好麽?」

听见低问,无盐不觉点头,就见到对方的一只手朝他伸出来,那指尖带着凉意抹过他的额角。他微微颤抖,不过并不因为怕的缘故。他真正回过神了,刚刚他那是……作梦麽?

清垣当然察觉到无盐的奇怪。他问:「怎麽了?」

无盐怔怔地看着对方,开口的语气带着一点迷惘,道:「我,我方才作梦了。」

清垣神情不改,可心里也要一怔。本来作梦这种事也没什麽,但凡具有思想的,不论人或者妖物精怪,都会作梦。

然无盐是神仙。神仙作梦,便有点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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