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宗一失踪了整个下午的事情,自然引得父亲一番震怒。
大抵也因为意识到是自己酒醉误事,于是被他臭骂的只有仆人们,我们姐弟两人则是自然不痛不痒。
因为耽误了归期,父亲又不愿意夜里乘长途汽车,我们便只好住在樱花园里专门接待旅人的宿馆。
宿馆名叫“弥荣馆”,店主是箱根人,特别参照老家的温泉旅馆修建了这间旅店。
他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浅野家族会落脚自己的店,从玄关开始便一路小心翼翼地点头哈腰迎接父亲,不时鼓吹自己家族在箱根的老店可是有百年历史的。
不同于樱花园的漫天樱花,旅馆在前院里种满了竹和枫,林立在小池塘旁静静随风摆动,别有一番味道。
我蹲在小碎石砌池子旁,看着游来游去的锦鲤。
宗一则站在我的身后眺望水面,不知看的是什么。
“一郎。”我唤他。“日本的锦鲤是什么样的?”
“和满洲的一样。”
“那日本的樱花呢,也和满洲的一样幺?”
“嗯。”
“......那,你喜欢日本还是满洲?”
“日本。”
“哦......”我不知为何有些失落。我是在满洲出生长大的,父亲口中的故国,只存在我的想象中。
“不过,我不知道满洲的雪是不是和北海道的一样。”宗一道。
“哦?”我好奇。“那么等这里冬天的时候,你再好好对比一下吧!”
“嗯。”
泡过温泉后,我们一家三口沉默地用完了店主精心准备的怀石料理。
怀石料理,最早是由日本京都的寺庙中传出,据说有一批修行中的僧人,在戒规下清心少食,吃得十分简单清淡,但却难挡饥饿本能,于是想到将温暖的石头抱在怀中,以抵挡些许饥饿感,因此有了“怀石”的名称。
演变至今,怀石料理将最初简单清淡、追求食物原味精髓的精神传了下来,并发展出一套精致讲究的用餐规矩,从器皿到摆盘都充满禅意及气氛。
我不明白禅境是什么东西,父亲却道: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我和宗一奇怪地对望了一眼。
于是看得出来他也不明白。
然而很多年后,当我想起这句话,才明白父亲的一语成缄。
夜里我躺在榻榻米上,静静听着纸窗外竹水具的敲击声,想着父亲的禅语却怎样也睡不着。
我叫着菊乃的名字,却只有风声回应。
于是我爬了起来,慢慢拉开门板又叫了一遍菊乃。
木制走廊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我好奇地探头观望,发现竟然是宗一。
我自然十分惊讶:“宗一,你为何还没有入寝?”
他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看着跪坐的我。
“你叫的像个发嗲的猫咪,于是我来看看。”
我这才知道他睡在廊子的另一边,眯起眼怀疑道:
“骗人,那么远你不可能听的到,分明是你睡不着!”
宗一毫无被拆穿的尴尬,径自夸过我走了进去,我忙不迭拉上纸门,回头却发现宗一已经钻进了被子里。
一阵凉风窜进我的浴衣领子,我打了个冷颤也爬回去。
宗一掀开被子抱住我,他的手脚冰冷无比。
于是我也反抱住他,试图给与温暖。
“给我唱歌听。”
宗一仍是命令的语气。
“听什么?”
“《五魁首》,这是北海道的童谣,乳母总是入睡时唱给我听。”
“不会唱,菊乃没教过。”
“《桔梗谣》。”
“好吧。”
宗一就像条冬眠的蛇,四肢紧紧地缠住我,让人很不舒服,但是却意外很温暖。
第二天父亲得知了我们姐弟感情好至睡在一起的事情后非常开心,回去的路上特别带着我们去了洋服店裁剪了新衣服。
开店铺的老板是个中国人,看到们姐弟俩的样子后笑的眼眉几乎挤成了一条线:“浅野先生真是好福气,不仅儿女双全,还是对金童玉女。”
店铺的伙计也很喜爱我们,专门拿出了糖果来招待。
哪里知道宗一倔脾气再次犯了,因为店伙计喜爱地扯了扯他胖嘟嘟的脸蛋,便狠狠拍开对方的手。
我只好强迫撑开他的嘴,把糖果塞进去。
于是他的小脸瞬时肿起半边来,我乐得合不拢嘴。
回去后,管家松井上报道冈本家来访。
我想了足足半秒钟才意识到是我那个“未婚夫”又来了。
自从上次在神社举行过定亲礼后,冈本苍辉这家伙便像是变了个人,不但没有了大少爷的蛮横架子,还特别喜欢贴着我的脸看。
果然我方牵着宗一走进门厅,他便奔了上来。
我下意思地捂住发际上的伤口,其实打架后的口子只有尾指指甲盖那么大,并且落疤后仅有白色的一小块。
菊乃说将来只要梳刘海,是不会有大问题。
可是冈本苍辉这家伙却每次都要仔细地一看再看!
宗一坏心眼地伸出脚,冈本没料到他出其不意,被生生绊倒在地。
狼狈抬起头便看到我们姐弟俩如出一辙的坏笑。
父亲气急败坏地道:“雪穗、宗一!”
我吐了吐舌头,飞快地拉着宗一跑开。
浅野家是日本式的传统住房,独门独院。最多的便是廊子上的障纸隔扇。障纸是日本式住房特有的,就是在木框上糊上不透明的纸,用以间隔各房间与走廊或是当作拉窗、拉门。
于是戳障纸便似乎成了小孩子们恶作剧的最好办法。
我和宗一一路上捅破纸门无数,并且快意地在房间内的塌塌米上滚来滚去。
冈本苍辉沉默地跟在我们身后,眨着眼微笑。
他的左眼皮上有个不大不小的伤疤,正是上次打架时我留给他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