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旗袍记 — 贰拾陆章

宗一休养在家的日子里,大川先生是唯一的访客。

那是个雨雾初晴的早春,他提着礼品敲开门扉,学生帽下是一张年轻而张扬的脸。

熹微的日光照在他的面孔上,灿灿生辉。

我朝他行礼。

“日安,大川先生。”

“日安,浅野太太,打扰您了,我是来探望浅野君的。”

于是我忙不迭将他迎进屋,宗一久坐在病榻显得郁郁寡欢,看到友人拜访不由得开心得多聊起来。

我端来热茶,放置在大川先生的面前。

大川胜彦再次行礼:“其实这次来,是有件事情想要拜托浅野君。”

宗一朝他颔首:“我的命是大川君所救,所以有什么事情还请大川君尽管说出来。”

“事实上,我和一名同学在某出版社实习做德文书籍翻译,可是近来他因为一些急事不得不回了老家长野,工作便堆积了下来,眼瞅交稿期限将近。凭在下一人实是无法应付,希望浅野君可以赏面接替下友人的工作。当然,酬劳我会加倍付给您,毕竟事出突然——”

很显然,为出版社做德文文稿的翻译工作是件很体面的工作。

宗一欣然答应后,大川胜彦总算是松口气。

我尽自己所能准备了丰盛的酒菜招待客人,大川先生夸赞道:“没想到浅野太太不仅人长得漂亮,做菜也是把好手,浅野君你可真是幸福的招人嫉妒。”

宗一但笑不语,我见他执着酒杯,生怕对伤口不好,于是打算悄悄地踹他一脚,不想反而踹错了对象,引得大川胜彦好一顿紧张。

“说起来,浅野君和你的太太在某些时刻总是有些惊人的相似,例如生气和害羞的时候,我听老人说,恩爱的夫妻在一起久了的确是会容貌相融的。”

宗一端酒杯的手微微顿住,而我则装作窘迫地垂头走出客厅。

抬头便听到秀淑的小儿子在玄关叫我的名字,我将他迎了进来,这个孩子有张和母亲一样可爱的苹果脸,笑起来时还会露出漂亮的小虎牙。

“浅野太太打扰您了,村长昨晚对我母亲说可以为去战场的父亲写一封激励信,但是我家的人识字不多,特此来向您讨教。”

这真是一个可爱礼貌的孩子,完全不像渔村其他粗野的幼童。

于是我欣然同意。

过了大抵一刻钟,秀淑才姗姗来迟。

她听到客室两个男人说话的声音有些害羞道:“原来您有客人,我却来叨扰,这可真是太失礼了。”

我只得解释一番,帮助秀淑为丈夫写了信。

发送给大日本帝国战士的家属信统统是要经过检查的,任何不利于军国以及士气的话都是不可以乱写的,否则是不会交到士兵们的手上。

之所以如此具有经验,是因为我曾在父亲以及祖父的逼迫下,为曾经的未婚夫冈本苍辉君写过整整一年的“激励信”。

如今突然想起此事,却仿佛前世一般。

秀淑唤醒失神的我,怯怯道:“浅野太太,我这样写合适么?”

我整理了一遍信件,朝她点头。

“如果能早一些邮寄到外子的手中便好了。”

“那样的话,我们可以今天便送去邮局啊。”

秀淑兴奋地拉起我的手:“这真是太好了,可是婆婆从来不让我一个人出门,更别提离开这个渔村,浅野太太,您能够带我去么?”

看着她祈求的眼神,我不免动了恻隐之心。

于是,我拉开隔扇,对宗一小声说了一番去向。

他点点头,嘱咐我多加小心。

因为照顾宗一而近乎半月未出门,所以我对这次出行很期待。换好外出的衣服后,发现秀淑正迫不及待地站在门前等着我。

我朝她行礼,两个女人相伴而行。

渔村距离最近的市区亦要坐一个半小时的电车,中间乘换三次车站。每当这种时候,我都希望能拥有一台小时候家里那样的汽车。

然而这只是奢望,宗一为了能和我在一起,亦牺牲了很多很多。

我坐在车窗前,望着匆匆而过的异乡风景,警告自己不要任性。

因为换乘的最后一列是号称明治维新后最新式的火车,整个环境相较于只途径乡村小站的绿皮车,更多了一分舒适。车厢里的广播放起一首流转的情歌——《何日君再来》。(《ホーリーチンツァイライ》)

据说这是如今在满洲最是盛行的歌曲,演唱者为李香兰。

我之所以知道,倒不是因为看了报纸杂志,而是车厢里贴着她的月历招贴画:一个容貌美艳且穿着嫩黄色印花坎袖收腰旗袍的时髦中国女性坐在月下香中遥遥盼来,何等的风情万种。

她的气质完全符合了日本人对中国千年以来的想象。

神秘、诱惑、令人难以自禁。

我转过头,让自己试图忘记关于故乡满洲的一切回忆。

车子正路过避暑胜地轻井泽,清风灌进车窗,清凉的草香扑面而来,不远处是郁郁葱葱的山道,婆娑破碎的树影间隐约看得见清澈碧蓝的林间湖,以及洁白如丝带的小瀑布。

“咔喳”一声后,我闻讯回头。竟看到一位个子极高的西装男子正执相机朝着我拍照。

或许是因为那嘴角微笑的弧度太过熟悉,亦或许是一切太突如其来,我因为过于惊讶而猛地站起身来。

男子抽出新款拍立得相机的相纸,然后晃了晃,似乎看到了什么后,他微微一怔,随之缓慢的抬起了头,露出那张俊美过火的脸孔。

我们对视着彼此,大约数分钟后,他再次露出微笑,慎重地朝我行礼。

“京都一别,已是数年不见,你还好么?我的小表妹。”

没错,是安藤恭弥,我名义上的“表哥”。

我强迫自己压下心慌,装作淡定地朝他想躬身回礼。

“我很好,让您牵挂了。您呢,一切安好吗?”

“不好不坏,这一次来东京是为了转职的事情,没想到会碰上亲友,实是人生无处不惊喜。”

我撇撇嘴角,反而觉得应该说是人生无处不“惊吓”。

生怕他深问下去,于是我忙不迭编了个去东京的借口,而秀淑亦很默契地并不说破我的谎言,只是时不时地抬起头看着安藤恭弥的脸,然后再脸红的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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