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走!」
那是他幼崽时期的事情了。
回忆像是一潭被投入小石子的水塘,随着投入的引线越多,荡出的涟漪越是繁多也越是深刻。
那一年,那一天,入侵者趁夜潜行进入了森林、烧了他们的族域。
冬末春初,腊尽冬残,原是代表新生的时节,却成了讣音的萌芽。
雪地不如仲冬时来的深厚,剩下薄薄一层布在林野之间,上头有着许多深深浅浅的动物脚印,反映出了此处的繁盛。忽地,一双又一双似人非人的脚印盖过了那些足迹,洁白的霜雪被染成了丑陋的紫黑色,但在月色的映照下不甚明显。
接着颜色诡异的火苗自那些滓秽而起,成了发火点。
着火处不只一方,最初他听见了岗哨处带有警示的吼叫,各方设立的岗哨先後传来六声的急促叫声,接着火光泛起,在黑夜中亮晃晃地出现。尔後,他听见族内守卫一声声悲恸的呜咽声响。
茁壮千百年的松树成了助燃的柴薪,燃起了炽热焰火以星火燎原之势蔓延,野烧山林。像是嫌火势不够旺盛似地,飒飒寒风侵扰,不仅助长了烈焰、扬起漫天尘埃,也刮得心肉冷冽。
族人的狼叫一声又一声刮着耳膜,一次又一次刺在心头。
最後,他听见某位族人哀泣的一声狼嚎划破漫长黑夜,嚎叫声被拉得亢长,在山谷之间回荡,更显得寂痛。
冰冷的空气传来鲜血的腥味、物品被烧毁的焦味以及悲鸣叫声,还有一丝丝令人作呕的腐味,带着不属於光明的黑暗气息。
他认得出来,那是殇族的味道。
为什麽殇族要袭击他们?为什麽要放火烧了他们的家?
「快走!殇大量出动了,短时间压制不了!」一名族人叼起他,以狼身在林野间狂奔疾走,不时闪避潜伏的敌族及落下的浴火残枝。
许多族人正在往外撤离。
「殇族倾巢而出,究竟是为了什麽……」他听见自己脑内传来如此的呢喃声,那是兽族皆会使用的沟通方法,「少主,待会出了围林切记跟着族人往外跑,越远越好。」
他轻声地呜咽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这场景过於陌生,他从未经历过,脑内乱成一团麻花结。
硝烟、炽火、此起彼落的嚎叫盘据在眼前。
踏过了薄薄的雪地和枯叶,凌乱的脚印串成了一整条道路不断蔓延,冷风掠过他的面颊,颈子被咬得发疼,耳边尽是族人的嚎叫与破风声,但他也没吭一声,淡然的像是没事人似,其实不然,他只是震惊到无话可说……
「快走,尽量避开零散的殇族。」将他送出包围网的族人用湿润的鼻尖顶了顶他的身子,像在安抚又像在催促,明亮温润的月色洒在了对方银色的毛皮上,那双沉黑的眼瞳放柔了下来,如此说道。
他看向对方,心情复杂地不知该回些什麽,最後轻声回了一句:「别受伤。」
闻言,对方笑着应了声,接着头也不回地往来路奔走,银白的尾巴一下子消失於夜色之中。
他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目光紧盯着浴火的森林,一股难受的心情盘踞在心里,情绪的绳索紧紧地缠着软肉,那是由泫然、不服所编织交缠而成的粗糙麻绳。
闭上眼,他缓了口吐息,接着依着对方所言往外头跑,又或是说逃,逃离这块混杂的战场。
可是他没有跟着其他族人撤离。
身上纯粹的血统属於王族,这不仅仅代表了身分与地位,对那些黑暗的产物来说,血统代表力量,食之便可获得,是最为甜美的恶魔果实。
他是个未爆弹,随时有可能会害到族人的他不允许自己在这种时候跟在他人身旁,尽管他只是个孩子。往另一个方向逃去,尚未成熟的四肢不断地交错迈步,尔後又加快了速度。
有殇族跟在後面,数量最多不超过五只,移动速度也非快,估计是最弱小的杂兵,尽管如此还是要避免冲突,他有着基本的攻击及防御能力,还有猎食的本能,但没有十足的把握。
没有把握的战斗,在这种情况下是不被允许的。
幼狼在草林中不断奔跑,狼族的耐力一向是公认的好,速度也不输其他兽种。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多长,累了就稍作歇息,一边留心殇族的追兵。皎洁的明月挂在黑幕中,四周寂寥无声,好像这世界只有他自己一样宁静,却又寂寞。
璀璨的星辰遍布,依照月亮的位置来看,日出再过几个小时就会露出脑袋瓜儿。身後的殇族追兵或许是放弃了对美食的追捕,总之是没再追来了。
他缓了缓脚步,停下来趴在了柔软的草地中休息,一旁还有个岩石自土地里露出了上半身,正好给自己挡风。他吐着舌头喘气调节呼吸,双眼半垂着像是在享受晚风的亲吻,又像是在哀伤地思考。
要是平常这时候,族内会是一遍宁静祥和,有着守夜人的篝火,岗哨处传来的低语,或许还会传来些温柔的歌谣。若是自己无法入眠,他会在鼾声中偷偷地溜出窝,躺在柔软的草地里细数繁星,或是听守夜人说着大陆上的神话故事。
但宁祥终是会止步,生命终是会消逝,日月终是会更替。
破晓,晨曦照亮了大地,四周不再是一片漆黑渺茫的样子。第一道阳光抚上眼皮时,处於非常时期的他立刻醒了过来,小睡过後仍是疲惫地打了个呵欠。
藉着初芒,他往四周看了看,都是陌生的光景。
墨色的狼身在一片偌大的碧色草原中看起来很是扎眼。但他的身子不全是黑色,腹部和尾巴下半部的地方是一片银白色的皮毛。藏在黑色之中的墨眼左右瞧了瞧周围,美丽的金色瞳仁也跟着转动。
他静下心想了想自己所在的位置,出了森林後族人是往东南走,目的地应该是不远处的避难地,而他往的是西南边,但又迫於殇族的追兵自己也拐了几个路子,现在身处何处也不明白,虽说有太阳指引方向,但乱走可不是好方法,也不能回去,得要好好想想该往哪儿走,或是求助於他族。
但当务之急,他得先寻找水源,口舌乾燥,最後脱水死在陌生的地方不是个聪明的死法。
然後……他迷路了。
那一年,那一天,伴着硝烟与流离,伴着他跌跌撞撞的步伐,故事就这麽拉开了帷幄。
在陌生的地点失了方向,那时他在一片草原和荒野中迷失了近两个礼拜,冬天的阳光不算炽热,暖烘烘地裹着自己,路途中他只是喝些溪水和果实果腹。
缺水的他走得有些恍惚,晃眼间,一处像是营队驻紮的零散帐篷印入眼帘,不知道是不是人类的棚子,但他知道以狼身出现在人类面前不妥,或许会被认为是入侵者,况且沟通也不方便。
他用着剩下的体力化成了人形,一名年约十岁的男孩转眼间取代了幼狼的身躯,墨黑的短发柔顺地散着,夹带了几绺银丝,他那东方人的面孔却有着些许西方的英挺,而最引人注目的莫过於那双墨瞳,沉黑中夹带着金芒。
男孩往左右看了看,附近好像是晒衣场,他顺手扯了一件宽大的披风,将裸身的自己裹着。
「小家伙,你落单了?」一个属於青年的嗓音突兀地在身後响起,吓得他身子一抖,尚不成熟的化形立刻破了个大洞,墨色的狼耳突然从头上冒出,尾巴也藏不住地自尾椎出现。
他转过了身,带着警示意味地压低了身子,一边心想着对方既然能无声无息地出现,那就不是人类了。
一阵风忽地在草原上扬起,带动了对方的斗篷,卡其色的衣摆随之飘逸。来人背着光,他眯起双眼看着对方,俐落的黑色短发,和他同样的东方面孔噙着笑,表现出了一丝善意。
好像,不是坏人。
「别怕,我不会害你的,」青年带着笑,他却说不上来是哪种笑容,但绝非恶意,「传闻北方御狼一族栖地遭毁,看来是真的?」
年幼的他卸下了防备,沉黑的杏眼眨巴眨巴地看向对方,他抖了抖头顶的狼耳,像是在回应。
被对方一个点醒,这时他才有种流离失所的实感,他不知道族人是否无恙,父母是否仍在,救自己出来的青年有没有受伤?
直到他人带着关心的语气问着详情,他才有了想哭的欲望。
杏眼突然覆上了一层水雾,随时都会挤出眼泪来似的,看得青年忍不住勾起温和的笑意,一把将他抱了起来,一手支在膝弯处,另一手环着背部,修长的手指轻拍着他,很轻又很温柔地安抚。
「我看还是先把你带回我族吧,」青年如是说道。此时两人贴近了距离,他也看清楚了青年的面貌,对方浏海下的黑色双眸颜色偏淡,随着笑容笑弯了起来,那时他好像看到了一丝蓝色的流光乍现在那瞳仁之中,但还未看清那光芒就稍纵即逝,「我是风行一族的叶修,小狼崽你呢?」
「周……」因缺水而变得乾涩的声音响起,他轻声地开口,「周泽楷。」
「那麽,多多指教了,小周。」
又是一阵风的扬起,吹散了对方的语句,听起来有些飘渺的言传入了他的耳畔。
那时周泽楷也没想到,这股声音竟会如此深根脑海、刻骨铭心,令他一辈子也无法忘却──
甚至,在长久的未来中陪伴自己。